見青鷺都是一派坦然的模樣,我便也不好再這麼矯情下去,只抱着視死如歸的壯烈心態,梗着脖子昂着頭,拖拖拉拉着腳步隨他磨蹭了進去。
幸而裡頭倒是並沒有我想象的旖旎場景,濃烈的酒氣掩蓋了屋內嫋嫋的薰香,混合成一股奇異的味道,並不讓人舒服。我隔着幔簾看去,眉娘果然睡在牀榻上,裹着薄錦衾被,墨色髮絲遮掩下看不到她的面容,但似乎睡得很是安穩。
我微微擡了擡手,輕聲地喚了青鷺一聲,“要不然還是算了吧,反正也不是什麼大事,我晚上再找眉娘說也是來得及的……”
青鷺進去後並沒有馬上去喚醒眉娘,聽聞他此時似乎正懶懶散散地吱呀推開一扇軒窗,總算散去了室內的幾分嗆鼻的酒氣,我吸了一口清新的氣息,下意識地擡眼看去,卻被眼前的景象懾住,若不是及時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便差些都要失態地尖叫出聲來。
那在窗臺邊倚着的竟是一隻真真正正的青鷺,此時正斂着鐵青色的雙翅,目光如利刃一般地睨着我,鐵硬而鋒利的翅羽絲絲繃着,赤紅色的尖利趾爪緊緊地扣着窗欄,似乎立馬能撲上來割斷人的喉嚨。
他見我直愣愣地盯着那隻青鷺看,忽的彎脣笑出來,信手摸了摸它警惕地拱得凸起的背脊,似乎是隨時都要進攻的姿態,“這是我前些年的物什了,好看嗎?”
“這是……”我這才斷斷續續地找回了語言功能,半是驚懼半是憤怒,“青鷺!”
他並不驚訝,依舊輕柔地撫着那青鷺鳥在陽光下溜光水滑的毛羽,“啊,是。”
我此時也顧及不上了正在榻上歇息的眉娘,只感覺全身因爲憤怒而微微顫抖。我努力穩着聲線,盡力不讓自己表現出一點慌亂,驟然拔高了嗓音,氣勢洶洶地質問道,“前些日子朝花鎮裡的血案都是你一手導演的吧!你來這裡又有什麼目的!”
青鷺漠然地用渙散的眼神看了我一眼,似虛空如無物,“阿若姑娘你在說什麼,青鷺聽不明白。”
“你裝什麼傻,前……”
我質問的話還沒說完,便被他平平靜靜地截了過去,“不過只是個木雕而已,我前些年瞧着雕得逼真,便買了下來,算來這物什已跟了我多年,上回與夫人……”他轉眼瞧了瞧榻上的眉娘,別有意味地曖昧笑笑,“……走的急,便沒有帶上,今晨兒才託人幫忙送來,若是姑娘實在是喜歡,青鷺便是忍痛割愛也是可以的。”
“木雕?”我一時愣住,嚥下了蹦到嗓子眼的話,耐着性子定眼看去,那青鷺竟還是維持着方纔那個拱起脊背的姿勢,連位置都無變動,而青鷺白皙的手肆意穿插在它的青灰色的皮毛中,它竟也無半分動彈,“……這是,木雕?”
他脣邊勾起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弧度,妖媚而邪肆,說出的每個字都像是極致的蠱惑,“哦,莫不是把姑娘
嚇着了?也罷,姑娘若是不相信,儘可以過來摸摸,是不是木雕?”
心裡還存着幾分疑心,我不自覺地退後了幾步,並不受他的邀請,只警惕地冷冷道,“不用了。”天知道他會不會在我走近的那一瞬使喚那畜生飛身啄斷我的脖子!
正兩廂劍拔弩張地對峙着,一邊傳來一聲低低的嚶嚀,應是眉娘醒了,而後便是一陣零碎琳琅的酒盞聲,似乎是在找酒潤喉。
青鷺低垂着漠然的眉眼,緩步走去,倚跪在牀榻邊上,低下頭渡過了眉娘她尚存口中還未嚥下的那一口迷幻的酒,半遮半掩在衣襟下的喉結輕微一動,便將口中的酒液咕嘟一聲傾數嚥下,清瀅瀅的酒液讓嘴邊蹭染上的一痕口脂更加明豔,便是在我面前竟也毫不避諱。
我以前雖然私底下也有好奇地偷偷向小丁或小王麻子之流借了幾本春.宮冊翻來看,說來總也不過是男男女女,並無甚新奇,然而此時真正見到這份非禮勿視的親熱景象卻還是傻了眼,只怔怔地看着眉娘懶懶地推了青鷺到一邊,倦懶的聲音還帶着初醒時的繾綣,睡眼惺忪地看了我半晌後,溫言問我道,“阿若,什麼事?”
本在進門時便已打好了告假的腹稿,此時卻突然面對着這般出狀況的景象,我不禁結結巴巴起來,“啊,啊,其實也沒有什麼事,只是,哦,那個薛記藥鋪的掌櫃的,薛恆大夫,昨夜兒……沒了,因爲平日裡也跟薛大夫他有些交集,我,我就想向您告假一日,去送薛大夫最、最後一程。”
青鷺半跪在席間,又俯身推盞了一杯遞到她的脣邊,眉娘安靜地低頭抿了一口,便朝我輕輕地點點頭,似是又累了,語調有些倦倦,“薛大夫仁義,是應該去送一趟,靈棲有五晏看着,無礙。”
“嗯……好,謝謝眉娘,那我先退下了!”我臉簌簌得燒得慌,再來不及擡頭看一眼,聽到她答應後,便謝了一句,飛也般地逃走了,隱隱聽到身後眉娘輕描淡寫的一句,“青鷺,你像是把阿若嚇着了。”
而後是青鷺輕巧而嬌媚地應聲,“哦?這樣,那倒是我的錯了。”
耳畔一片嗡嗡作響的風聲過後,這才終於恢復了平常。我不再倉皇逃離,改用小步慢慢地往前方挪着,腦內不住地消化着方纔的所見所聞,一時驚詫難當,迷迷糊糊地只覺得撞了一堵冷硬的牆,我且當作這是牆,便將光溜溜的腦門子抵在其上,失魂落魄地作悲痛狀蹭了蹭腦袋,又覺得不對勁。不解地仰頭看時,卻見是小黑。
見他慣常擺着的冷麪上帶了幾分詫異,我眼角微微一抽,心裡不禁嘆了一聲嗚呼哀哉,爲什麼每次本女俠做出滅威風的事兒時總是能讓他見到?
一時心裡轉了千百種念頭,但又盤算着覺得上次的兩眼一翻裝暈結果被無情揭穿,還被大肆嘲笑了一番似乎很不妥,此時再轉身撒開腳丫子逃跑太慫氣也不妥,若把他一拳
打暈毀屍滅跡……且不說打不打得過,反正讓他受傷就更不妥了。
如此不妥來不妥去,便唯有裝傻賣癡先發制人纔是上上選,於是我渾作若無其事一般,還未說話便先揚起一彎甜笑來,面上慈祥而和氣地念叨道,“哎呀小黑,你怎麼在這裡呀是要去找眉娘嗎我剛從眉娘那裡出來青鷺在那裡你還是別去了有事的話晚上再說也來得及,喔我今天吃了兩碗飯還是很飽你吃了多少呢要叫邱五晏再加菜嗎今天那道醋溜魚有點鹹不知道你有沒有感覺到,今天外面藍天白雲的好看得緊後院的桃花又開了紅彤彤的一撥可好看了你可以趁着消食的機會去看看別總悶在門外賞白玉蘭啊,哦對了,小黑你到底是要去哪裡來着?”
他先前一直保持着默然不語的狀態,冷寂得彷彿氣氛都要冰結過去,此時聽到我的問話後似乎纔有所反應,握着拳在嘴前,掩飾般地輕咳了一聲,別過臉似是失笑,“茅廁。”
我霎時愣住,隨即側身讓出了一條寬闊的道兒來,努力維持着臉上僵硬的笑意,“……您請便啊,要不要草紙啊,我這就給您送去,上好的,絕對不硌得慌……咳!”
“……不用。”
聽到了意想中的答案,我呵呵地強笑,已準備遁走,“……好的好的,那您,呃,放心的去吧。”
看他脊背孤直的身影逐漸隱於走廊的黑暗處直至不見,我這才懊喪地拍了拍腦袋,順帶抹掉了腦門子沁出的一頭冷汗,安下心來繼續往前走去,卻總覺得隱隱有些不對勁,再三往後張望了幾眼,終於發現了這份不對勁到底是源自哪裡。
雖然我杜若確實算得上個不大不小的路癡,但是那邊……根本不是茅廁的方向啊喂!
……
自青鷺出乎尋常地留下後,便開始默不作聲地在靈棲裡有了長駐的架勢,而邱五晏和小黑也沒有表示出什麼異常的情緒,彷彿是衆人的一種默契,眉娘也未如對待往常的男寵一般強行趕走他,只吩咐我帶青鷺熟悉熟悉靈棲裡頭,當作是明許了他的停留。
青鷺倒也真嚴格遵從了眉孃的那句“熟悉熟悉”,只尋了這日晌午的空閒,下了樓去四處翻翻找找,而後又捻起櫃檯上擱置的一頁小冊子,打量了幾遍後,不解地問我道,“這是什麼?”
我心裡還道會是什麼稀奇的玩意兒,待好奇地過去瞟了一眼後,不禁有些無奈,“呃,賬簿。”
他隨意地點了點頭,也不知到底是明不明白,復又似看見了什麼驚爲天人的物件一般,指了指牆上,“那個紅紅的呢?”
“萬福結。”我口中應着,卻禁不住皺起了眉頭,之前的那賬本兒也就罷了,可這萬福結應是尋常人家裡都有的東西,怎在他的眼中就變得如此稀有?
“哦,那這個,這個,這個,哦,還有那個呢?”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