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小黑。
彷彿從天而降的救贖,之前受過的一切的委屈恐懼在霎那間都得到平反。我平靜下來,死死地攥緊了他的手,聽話地閉上了眼睛,才發現那詭異的聲響不知道什麼已然止了。風聲呼嘯,我顫抖着乾燥而皸裂的嘴脣半天,醞釀好的千句萬句感動感謝的話均在喉嚨裡打了個轉,也沒有去問他到底是如何找到我的,最終只埋着頭低聲蹦出了一個“嗯”字。
一路黃沙,血暉映裳,再無他話。
回到靈棲時見門口那遍地的鼠屍連着血跡已被清理掉,總算沒有出現想象中的陳屍橫荒,只偶爾看見兩三隻老鼠飛一般地逃竄過去,我如釋重負地呼了一口氣,邁步準備進去,卻生生被眼前所景卡住。
兩個裹着素色罩衣的人背對着我們,正大咧咧地踩在靈棲裡的桌椅之上,一人拎着雞毛撣子,一人提着掃帚柄,七手八腳地在空中亂舞,宛如跳大神一般古怪異常。灰塵大肆飛揚,一時呼啦啦地撲了我和小黑滿頭滿臉。
我灰頭土臉地躑躅在門口,瞪着眼睛看着裡頭的羣魔亂舞好一會兒,還是始終沒有勇氣走進去,再三擡眼確認頭頂上的招牌是“靈棲”而不是“魔棲”。我撇過頭看小黑,他雖也是同等塵滿面鬢如霜的待遇,卻絲毫不減清俊之姿,還是好看得沒天理。反觀自己慘兮兮的一身塵灰,想也不用想就能在立即描畫出自己狼狽的模樣,戳在他的身邊就像是一個低眉順眼的洗腳丫鬟。
暗暗嘆了一口氣,我暗自哀嘆,這老天爺對每個人未免也太不公了些,若單單是皮囊也就算了,偏偏連氣質都比不上。再回過神來時,卻見他已在看我,張了張嘴欲說些什麼,我心裡一凜,忙七手八腳地用袖子隨意抹乾淨臉,扯開一個天怒人怨的笑容準備來個先發制人,不給他任何在心底嘲笑我的機會,“小黑呀……”
他果然沒有再說話,只以眼神表明詢問,“?”
我心裡暗喜他終於上當,面上一本正經地正欲隨口謅句甚麼良辰美景奈何天春宵一刻值千金,卻又是毫無徵兆的一陣塵灰襲來,還伴着“哦呵呵呵你快來追我啊”的嬌聲輕笑,我一時間被糊得滿眼的淚,嘴裡全是乾澀的顆粒,我假作鎮定地撣了撣身上沾粘的塵埃,低頭看了看熟悉的浮雕蝶戲芍花門檻,又指着裡頭依舊興致勃勃地在跳大神的龍陽兄弟花,不容置疑地咬牙切齒,“我們一定還是在瘴牆裡頭吧?那兩個是魑魅魍魎裡面哪一種?哪一種!”
小黑很適時宜地默了。
那頭眼尖耳利
的清風早已發現了我,忙扭着小腰揮舞着粉紅繡花的小手絹一路嬌笑地迎過來,我第一反應想躲到小黑身後避難,卻突然想起清風不同於常人的性取向,幾番盤算之後結論是這面容俊俏的小黑大概比我更加危險,只好秉着“女俠救美”的原則閉着眼睛壯烈地停留在原地,接受了他結結實實的一個銷魂抱,外加一句嬌嗔“怎麼一直站在門口啊還不快進來?”
我咬牙切齒地乾笑着,“瘋子啊,進去之前,能不能告訴我這裡頭……呃,是什麼情況?”
清風倒是一派輕描淡寫,“哦,顯而易見的,我和我家小晏晏在打掃啊。”
說這話時他的身後赫然是一片肉眼可見紛紛揚揚的灰塵,在暮色照耀下很是沒有說服力,其中一團較大些的在衆目睽睽之下打了幾個圈兒輕盈地落在了清風啪嗒啪嗒不斷眨着以示自己無辜的眼睫毛上,腳底下尚有一對耗子吱吱地叫着跑了過去,很是歡快。清風面不改色地信手拿下灰塵,又暗自三兩下踢開耗子,繼續對我們笑,“有什麼問題嗎?嗯?”
這回我跟小黑出奇默契地一致保持沉默姿態,由冷眼看着出現在眉飛色舞的清風身後的邱五晏鎮定地一鍋鏟拍暈他作爲結束,“進來吧。”
“你們剛纔在搞什麼,瘋子豔鬼上身了,還是你和瘋子都豔鬼上身了?”身上已是一片髒兮兮,自覺再沒資格嫌棄惡劣的環境,我認命地連椅子上沾染的厚厚一層灰塵都懶得拂去便一屁股坐了下來,安安心心地趴在桌子上攤成一團不思進取的爛泥。
“來代送花染的喜帖的,‘順便’賴在這不走,說是要一起清理,結果又說他怕耗子。”邱五晏脫下用以隔絕灰塵的罩衣,從裡頭的衣襟裡拿出一封燙金描花的喜帖扔給我,我忙以餓虎撲食的姿態扒拉過來看。
喜帖尚帶着幾分馥郁的胭脂花香,上頭綴着幾隻小花,着實討喜得緊。上頭用簪花小楷工工整整地寫着花染和她未婚夫的名字,秀氣的字跡一看便明曉是出自花染之手,比起我那鬼畫符的字不知要好了多少。我又瞟到日期那頭,四月初十。
我皺了皺眉,“這上面怎麼寫的是四月初十……那豈不是就是明日?今兒個剛出了鼠患,明日就成親,會不會太倉促了些?”
他接過來看一眼,又丟回給了我,“上次到現在已延了快三年,按照當朝律例,若是再延便是要自動解除婚約了,這次說什麼花家也得風風光光體體面面地把染丫頭嫁出去,想來,應該出不得岔子罷。”
好人家大多都
是對解除婚約諱莫如深的。我趕忙點點頭附和,“也是。”想來此時花宅的鼠患也解決了七七八八,花家夫婦最是疼花染,確實沒什麼好擔心的。只是,心中總是有種奇怪的感覺揮散不去,惹得心慌,只轉移話題道,“對了,我把藥帶回來了。”
邱五晏閒閒地應了一聲,慢條斯理地拆藥包時只見他臉色驟然微變,又將麻繩一圈圈地纏上,擰着眉沉聲問道,“買的不是砒霜麼,怎的摻了別的東西?”
“哦,藥鋪裡砒霜賣斷貨了,小丁便給了我那個玉什麼的粉,說可以暫時抵一會。”我見他凝重的神色,不禁有些緊張,“怎麼,是假的嗎?可是我聽說花堇也買了這個呀。”
邱五晏的面色稍微放緩了些,“倒不是假的,只是有些危險。倒沒想到那小夥計竟會給你這個。”
“那即是什麼?”
他笑了笑,“阿若,你可有聽說過化屍粉?”
“嗨,我當是什麼事呢。”我鬆了口氣,不屑一顧,“若這麼說起來,砒霜不是更危險麼,咱們還不是照樣好好地用麼,一點事兒都沒有,也沒見你緊張過呀。”
邱五晏卻突然笑起來,習慣性地擡起手來摸了摸我的頭,老氣橫秋的語氣,“阿若,終有一天你會明白的呀,世上的很多事,都要比死可怕得多了。”
我也微笑地看着他,很是高深莫測,“比如說清風醒了?”
“……”
清風摸着後腦勺鼓起的大包,笑眯眯地朝痛下狠手的邱五晏飛了兩把嬌滴滴的小眼刀,又豎着大拇哥誇獎我,“若丫頭眼神真好。”
我頂着滿腦門的灰塵,稍微一動身便是撲棱棱的一陣灰塵下來,嗆得我好一陣咳嗽,於是連頭也不敢轉,只僵着脖子瞅着他以傻笑代表迴應。
清風渾不在意我的敷衍,只隨意用髮簪挑了一些藥包裡的褐色粉末,放在鼻前嗅了嗅,不可思議地挑了挑眉,“喲,玉面粉,薛恆那家小藥鋪還真敢賣。”
我驚訝,“怎麼?瘋子你還會辨別藥材?”
原來如今競爭已經如此兇殘了嗎,似乎每個人都不幹正事,跑堂的會武功,掌櫃的逛青樓,廚子私營小藥房,賣胭脂的畫春/宮,就連算命的都能辨藥了……我努力算着自己的特長,卻悲哀地發現自己除了吃喝拉撒睡外別無優處,不禁擔心若以後靈棲倒閉了該如何生存下去。
“這有什麼難的?”清風有意無意地瞟了一眼站在一邊的邱五晏,復對我笑得很哲學,“愛屋及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