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戰況顯然已然緊迫無比,一片銀白色的晃眼刀光之下,小黑那墨黑色的衣角在空中翻飛如蝶,又如驚顫的枝葉,飄忽不定,一時難以看清。
我強壓下猛烈的心跳,忍着不去擡頭看,也下了死心不去聽小黑的刀刃與饕餮獸堅硬的皮毛碰撞的聲音,以免被擾了心神去,只反覆地變幻着憶起不同樣式的口訣,企圖能從中被我瞎貓撞上死耗子想起來。
一遍又一遍的重複,我早已無限脣乾舌燥,方纔喉間泛起的猩甜還留有餘味,彷彿一場血腥的盛宴,折磨着我本就不算高的耐力。
忽然覺着手上似乎一涼,我擡眼看去時,卻是一滴豆大的血滴濺到我的手背上,又順勢滑落下去,拉開一道觸目驚心的淡紅色血痕,也不知到底是誰的。
我死死捏緊了拳頭,心裡更加迫切,幾乎快要咬破了舌尖去,視死如歸地憑着印象念出了最後一個字,只見那本僵死得軟塌塌的青藤霎時如青蛇一般活絡地扭動起來,掃得地上的草葉一陣摧枯拉折,迴風轉雪。
這便是成了。我心中猛地一喜,繼續在口中急急又重複了一遍,而後迅速往青藤被掐斷的地方加持法印。
只見那條正扭動着的粗壯青藤霎時分裂成無比幼細的幾絲,又“唰”得繃直了,我往上一拍,那捋直了的青藤絲便如同拉弓狠厲的箭矢一般,直直向饕餮藏匿在腋下的一雙巨大無比的眼部猛地分散撲去!
雖然我的這點見不得世面的小把戲對饕餮來說只不過是以卵擊石,但僅憑那兇獸下意識扭身閃避開的一霎,便已然足夠小黑閃躲而去,避開它的攻擊範圍。
目的已然達成,我心裡暗喜,只強迫着如同散架一般的身子,狼狽地膝行退及到一邊去,重新拽下一彎垂下的青蔓,緊攥着拳頭,一雙眼只緊盯着那饕餮兇獸的動作,準備瞥準了時機,蓄勢再次出手。
然而不知道爲何,縱使我心裡此時砰砰砰跳動如擂鼓,大半部分卻並非因爲是對此刻兇險情況的懼怕或者緊張,而是終於能與小黑並肩作戰的激動。
我自問沒有大本事,也沒有小聰明,大抵全身上下,也只剩下有他在場時而迸發那點英勇。
眼見小黑將朴刀向上,似乎想往饕餮獸最爲薄弱的肚臍處刺去,我正欲出手纏住它的前爪,好讓它在閃避之時暴露出肚皮上的空檔出來,然而還未來得及掐決,遠處便傳來一陣清脆的鈴鐺聲,伴隨着一個揚起的歡快女聲,“小陶?小陶!”
這荒無人煙的地方居然還有活人?我驚訝。
然而更讓我驚訝的不是這個,而是那隻方纔還極爲好戰的饕餮獸霎時放棄了對小黑猛烈的進攻,轉而仰天打了個響鼻,撒歡着向聲音的來源跑去。
身邊伸出一隻手,我勉強對小黑笑了笑,強撐着直起身來,又踮起腳尖望去,想看看究竟是何方神聖,
讓大名鼎鼎的饕餮獸都俯首稱臣。
未曾想,舉目眺望了好半天,映入眼簾的卻是一個俏生生的豔服少女,約莫十五六歲的模樣,頭上扎着式樣反覆的小辮子,看起來並不像是本土的人。素手上拎着一串纖巧精緻的素銀宮鈴,風一吹動,便發出叮叮噹噹的聲音。而她身邊跟着的,正是那隻饕餮獸,明明是那般兇惡猙獰的臉龐,此時卻在她的身邊乖巧如貓。
我瞪大了眼睛,這少女的模樣我在熟悉不過,分明是與虞香草一模一樣,只不過臉上毫無前日裡所見到的陰翳之氣,而是一片毫無弄虛作假之意的天真無邪,尚餘留着幾分嬌縱,怎不惹人憐愛?
只見她拍着那隻比她還要高上幾分的饕餮獸的頭,板起一張嬌豔的臉,學着大人的口氣自顧自地訓道,“這裡怎麼又亂糟糟的,小陶,又是你亂糟蹋藥草了對吧?還抵賴?不行,罰你倒立一個時辰……搖頭,搖什麼頭,再搖就三個時辰!這兒被你攪得一片烏煙瘴氣的,若是讓阿爹知道就該狠狠罰你了……誒,這才聽話嘛,回去我喚師兄給你燉肉吃。”
我們身處的位置此時離虞香草並不算遠,她卻彷彿看不見我們一般,只自顧自地絮絮叨叨着。我與小黑低語,“怎麼她好像看不見我們似的?說是故意,卻也不像。”
“我們在此不過是虛體……饕餮食人魂魄,便才發現得了我們。”
我還未搭話,虞香草便已訓斥完畢,一蹦一跳地領着那隻垂頭喪氣的饕餮走遠了。我剛纔聽聞她言語中似乎吐露了“師兄”二字,心神一凜,便趕緊拉了拉小黑的衣袖,示意跟上,他已然知曉我意思,微微點頭。
既然虞香草的目的是要我們當個默不作聲的觀衆,那便看到底便是了。
草坡的底部儼然是一個不大不小的村莊,高大的外牆以巨石層層砌起,看起來堅不可摧,我們隨着虞香草的腳步進去,仗着沒人看到的優勢,一路暢通無阻,倒省了不少麻煩。
行到了一扇門前,虞香草俯下身拍了拍饕餮獸的脖頸,示意它去一邊兒玩後,便“吱呀”一聲輕輕巧巧地推開了門去,歡聲喚了句“師兄!”
我好奇地探頭望去,果然裡頭是邱五晏,依舊是往常笑眯眯的眉目,只伸手摸了摸她的頭,眉帶寵溺,“怎麼又頑得一身髒回來?”
“不是我貪玩,是方纔小陶蹭到我身上的,”她撅嘴稱辯道,忽的似乎嗅到了什麼氣息,又湊頭到面前的檀木香案上,感興趣道,“師兄,你這回是在調什麼香?”
邱五晏彎脣淺笑,將手中把玩着的香囊放在她鼻尖前,“猜猜看,看你到底進步沒。”
“哈,別忘了我可是自小學這個的,就算爹爹說你天資聰穎,可我不比你差多少,”她便是自信地笑起來,僅嗅了一下,便挺着胸脯,如數家珍起來,“沉香三錢,龍腦二錢半,青木
香、蘇合香、安息香各一兩,零陵香三兩二分,以清晨的荷露點澄後,配以一香匙煨好香息的檀末、茶碎、蜜蠟、炭皮末拌勻,焙乾後再滾一遍生蜜,揉捏成丸便是了。”
一連串複雜的香料名報下來,我在一邊直聽得頭昏腦脹,暗暗佩服,然而見邱五晏面上半分也不意外,只漫不經心地繼續問道,“還有呢?”
“我還不瞭解你?最後自然是在爹爹的藥房和花房裡頭各薰了三個月的雞舌香咯,總共是一兩二錢,這是你最喜歡的味道。”她便是咯咯笑出聲來,一邊搖着他的臂膀半是撒嬌,半是挑釁道,“怎麼樣?這回你可得甘拜下風了,要給我當大青馬騎。”
他搖搖頭,“還有一味。”
“還有?怎麼可能?”她霎時慌了神,一把放下他的臂膀,又搶過他手中提着的香囊,嗅了又嗅,看神情,似乎還是不知。半晌,只得塌下了臉去,語調很是不甘願地放下身段求道,“還有一味,是什麼?”
他捏了捏虞香草挺翹的鼻尖,又指了指她幽微香氣浮動的袖籠,溫言笑道,“紅袖添香。”
我全身起了一陣雞皮疙瘩,只一邊撫着臂上冒出來的小疙瘩,一邊“嘶”得倒吸着冷氣,不知該作何他想。
這些年看慣了邱五晏甩着一張狐狸臉的模樣,如今乍然看他認真膩味起來,當真是不習慣。不過看來之前邱五晏所言非虛,他若是真把我當成虞香草,平日裡怎會那般惡言惡語地欺負我。
我正思量着,霎時身處的場景變幻到大紅喜堂,如同夢境一般變幻無常,不合邏輯,我正咂舌着這跳躍未免也太快了些,一點準備也沒有,便只看見穿着硃色廣袖對襟翟衣的虞香草和邱五晏逐步邁入喜堂。
喜堂內儼然一片喜氣洋洋的氣氛,伴隨着鬧哄哄的起鬨聲,還有酒盞叮噹的碰撞聲。我擡眼看去,只見琳琅作響的珠鳳喜冠簾下,虞香草彎起的嘴角甜蜜而幸福,不攙假意。
我有些疑惑。這虞香草曾跟邱五晏成過親?可那虞白不是一心只願把邱五晏培養成藥人,又怎麼會答應嫁自己的女兒給他?
我與小黑二人很是忠心地扮演兩根不說話不笑的柱子,戳在一旁看他們歡騰喜悅了,半晌,我隱隱察覺出其中的些許不對勁起來,愈往後推移,這分古怪的感覺就愈發清晰起來。
我不安地扯了扯一邊小黑的衣角,皺着眉道,“誒,小黑,不知道怎麼的,我總覺得這其中有些蹊蹺……但又說不出來到底是是哪裡。”
小黑卻沒有立即回答,只將我揪着他衣角的手拂落下來。我還以爲是他不喜我觸碰,正皺着鼻子埋下頭,暗自不甘心時,卻只感覺到他擡手,轉而將我微微蜷曲的拳頭輕輕地握入他乾燥而寬大的手心裡,又微微收緊。
我心尖兒上不禁倏地一顫,不自覺地擡眼看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