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毒藥的藥性顯然已經全然發揮出來,他額上詭異色彩的汗水滴落得更加多,只斷斷續續道,“我想……想要活着。”
“這……”她探出了半個腦袋,看了看灌木叢外邊,見到並無人來,這才縮回頭去,小聲道,“這外邊兒戒備森嚴,我也放不走你呢,那我就在這兒陪你說說話吧……奇怪,我以往見別人初次試藥時雖然也疼,但沒有你反應這般大的,算了算了,大抵是你體質虛,唔……我陪你說說話便也熬過去了。”
他點了點頭,身體蜷縮如蝦子,只虛弱地應聲道,“好。”
她心裡不安,便是盤腿坐着,試探地問道,“唔……我叫虞香草,你叫什麼名字?”
“邱五晏。”他便是更寬厚地笑起來,狹長的眼角微微眯起來,微微吐露出的聲音如珠玉相擊,雖因爲身上的毒液遊走折磨而透露出幾分氣虛,但依舊掩蓋不住他溫潤的音色,恍如她房中薰着的雞舌香。
“喔,邱五晏……”她低聲重複了一句,被他突如其來的明媚笑容引得不禁有些怔怔,而後恍過神來,真心實意讚美道,“你笑起來真好看。”
“謝謝。”
她本便是個不怕生的性子,此時大致熟悉了彼此,就開始絮絮叨叨起來,“我在谷裡都沒有人說話,爹爹雖然寵我,但他卻永遠都在忙,阿珠沒意思,低眉順眼的,一點也不好玩,還有那些崑崙奴,山一般的,也不會與我親近。這谷裡唯有小陶跟着我,乖乖地聽我跟它談天說地,可惜它不會說話,對了,小陶是一隻饕餮獸。饕餮,你知道吧?嘴巴大大的,眼睛長在腋下,雖然長的醜,但它卻是唯一一個肯聽我嘮叨的了……不,現在還有你。”
他的臉色依舊青白,身上的白衣已然被汗水污了幾分黑紫色,臉上卻只是溫溫和和地笑着聽她說話,沒有應聲。
說到後面,她本張揚的聲音突然又有些怯弱起來,“你不會恨我吧?”說罷還不及等他反應,便自顧自地說道,“你們應該不喜歡我的,你們本來就是有爹有孃的,可我爹把你們莫名其妙地擄來,還受這種罪,是個人都會難受的。”
他體
內的毒性似乎是減退了些,只輕咳了幾聲,溫言道,“那是他,不是你。”
“可我終究是他的女兒,這是不會變的。他們都說愛屋及烏,大抵恨也是如此罷。”她也隨着他笑笑,心裡卻有些苦澀不安,“你知道了我的身份,我以後還可以尋你聊天嗎?”
“可以的,”他勉強撐起身子來,扯了扯方纔因爲忍疼而被咬得泛血的嘴角,語氣有些惘然,“如果我還能活到那一天。”
她呆呆地看着他,突然之間下定了決心,捏着拳頭道,“我去求爹爹放你出來,別讓你當藥人了……我想讓你陪我說說話,哪怕只是你在一邊笑着也好……只有你肯對我笑。如果你也隨着以往的那些人一起走了,我便又只有小陶了。”
“谷主是不會同意的。”他一聲輕嘆。
她站起身來,拍着胸脯,硬是在他面前強裝出一副有底氣的模樣來,“放心,只要我去求爹爹,就定會成功,我可是他最疼愛的女兒!”
他還未來得及迴應,她便說做就做地一溜煙兒跑遠了。他在原地愣怔了半晌,似乎從未想過計劃會進展得如此順利,只踉踉蹌蹌地站起身來,重新回到了毒房裡頭去。
拎着一根鞭子正看守藥人的牢頭嗤笑道,“去個茅廁怎麼要這般久!你小子莫不是想逃跑!?”
他便也回之薄弱的一笑,眼底卻沒有絲毫感情,“怎麼會,只是半路上毒發了,痛苦難耐,才耽擱了些。”
“算你小子識相,這藥谷裡裡外外都有人把守着,捉到逃跑的藥人便是一個死字,這些年,死的人還少麼?”那牢頭面色放好了些,又陰陽怪氣地道,“說來你這小子也夠英雄,愣是跟人換了最烈性的藥,老子看守毒房了這麼些年了,還是頭一次看到你這麼自找罪受的,非親非故的,圖什麼呢?”
他依舊是笑,似乎完全聽不出來牢頭話裡的諷意一般,而後低着頭,緘默不語,不顧身邊紛紛擾擾的議論,閉目養神。
他自然是故意的。劍走偏鋒,博取同情,原本不過是背水一戰的下三濫招數,但既然眼前的這一步步都讓他走得順利無比,又怎能不好好抓
住這唯一的機會?
……
第三天,他被釋放出毒房,搖身一變,成了虞白的首席弟子。
聽說那谷主的女兒不知受了那藥人的什麼魔障,本生長到九歲的年紀都是個嬌嬌的女兒家,卻愣是跪在門外求了一天一夜,只說是要解救朋友,旁人如何勸如何攆也無濟於事。
人人都知曉谷主虞白雖然對旁人出手狠辣,卻是愛女如命的性子,這般精神折磨已然是上限,便答應了。只提出一要求,無論如何,不得出谷。正巧他門下無人,便暫時收了做大弟子。
無人曾顧及到那個“暫時”,然而他卻明曉,面對虞香草毫無保留的如花笑靨,似乎是一個永遠也不會長大的孩子,他也曾有一絲觸動,然而這份疼惜很快便被對生命和自由的渴望壓下。
他想要活着。
虞白在收徒儀式上見着依舊穿着藥人服飾的他,眸色微動,在基本流程走過後,只輕飄飄地留下了一句,“五晏,這身白衣裳很適合你,以後便都穿着吧。”
虞香草自然聽不出來其中有什麼錯處,還深以爲然地點了點頭,很是贊同她爹爹的審美。而他則斂眉應允,伏身拜倒,恭送這名義上的“師父”沉步離去,這才站起身來,心裡如同明鏡一般,冷冽而清晰。
虞白分明是在警告他,不要忘記了自己的身份。
怎麼會忘呢。他輕笑,不以爲然,只是很是聽話地喚工匠裁了白布料子,每天都是一身素淨的白衣,從未更迭,以表對藥谷的忠誠和安定之心。
本一向不喜調配藥草的虞香草緊隨着他,也拜了虞白爲師,學調香,正式成了他的小師妹,從此便咿咿呀呀地跟着他身後跑,似乎永遠都不會感覺疲憊一般,超乎尋常的活潑。
阿珠原本對此很是憂心,總覺得兩人身份有別,然而說多了虞香草反而是要不開心,後來看着邱五晏一年年的依舊沉穩和氣,好像從來都沒有異心一般,而虞香草與他的感情越來越好,便也就識時務地閉了口,不再說了,甚至時而還有錯覺,覺着讓邱五晏多陪陪幼年喪母的小姐,倒也是好的,起碼不會再寂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