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鎮裡頭最是藏不得秘密,不消兩日,那支從一向人跡罕至的後山之中憑空冒出的鐵騎軍隊便已鬧得滿城風雨。有了天狗吞日的神蹟打掩護,事情進行的比想象中還要順利,還未等姜玉從《玉樹後庭花》的靡靡之音中脫離出來祭天以安撫民心,小黑軍隊所經之地,皆已然丟盔卸甲,落荒而逃。雖這樣利用措手不及所獲得的勝利僅是一時,但也足夠讓人興奮。
最難平息的是輿論,最不可逆的是天命。
無論他們內心真的對天命之說相信與否,都甚少有人會願意去挺身趟這灘渾水。何況出征時間尚且不長,小黑如今攻克的大多是一些小眉小眼的地方,還未行進幾個軍事政要之地,仗着天高皇帝遠,若是此事不成,也定然不會降罪到這些縣城鄉鎮的官吏頭上。在勝負未明前,自然誰也不願去得罪誰,就算最後被判上一個消極怠工,也好比被指認“餘孽”而絞殺好。等着最後時局清明瞭,這纔是該肅清的肅清、該抓“亂黨賊子”的抓“亂黨賊子”的時候。
說白了,就是勝者爲王,敗者爲寇。
若是一切都進行順利,明日之前各地事先安排好的人便會拉開大旗,假借“替天行道”之名招攬起義軍響應小黑,一同攻克皇城。雖想來大多隻是一些沒有經過正規訓練的壯丁,論實力自然是比不上精銳軍隊,然而若是能成功集合到一起,卻也是一股不容小覷的力量。
外頭的喧囂或吵鬧已持續了數日,討論什麼的都有,可見前方戰事正吃緊,我全當做聽不見,只半掩着靈棲的門,專心致志地盯着眼前的蘇陌,眼神很是探究。
蘇陌估計是被我直勾勾的眼神看得發毛,歪着腦袋思慮再三後,終於磨磨蹭蹭地走了過來,彆扭道,“若姐姐,有什麼事嗎?”
等的就是你這句話!
我甚是哥倆兒好地把他逐步牽到了自己面前,嚥了口唾沫後,這才小心地問道,“小陌呀……小黑當時臨走前與你說些什麼了?”
“……”蘇陌一張俊俏的小臉從始至終都繃得死緊,冷冰冰的,正直得簡直讓我自慚形穢地想鑽到地底下去,“他叫我不能說。”
早已猜到成功之路必有多番波折,我自然不願就這般放棄,依舊不依不饒地提溜着他衣袖,佯作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求道,“你看小黑他都走了,你就偷偷跟我說一下嘛,不然我這心裡該多慌張?”
蘇陌固執依舊,讓人禁不住恨得牙癢癢,“不能說就是不能說。”
這個孩子真是……太不可愛了!
我“咯吱咯吱”地暗暗磨牙了三百來回,末了又靈機一動,露出兩排白森森的獠牙來,毅然決然地拋出利益誘惑道,“這樣,說了的話姐姐帶你逛風月樓,你們男人不是最喜歡去那兒麼?雖你還算不得個男人,只是個小男娃娃,咳,但——見識見識世面總還是好的。”
“……”
我見他果真低着頭閉着嘴不說話了,心裡不免覺得似乎有那麼些效果,連忙繼續趁熱打鐵,“姐姐以後還給你介紹個如花似玉的小媳婦兒……呃,或者如花似玉的小夫君?”
蘇陌:“……”
眼看着這廝的臉終於“唰”的一下瞬息萬變,轉而黑得如同鍋底一般,還未等我繼續天花亂墜地腐蝕這廝積極健康向上的思想,蘇陌已然小臉一板,腰桿子一挺,轉身硬氣地一溜煙兒跑開了,只留我一人在風中蕭瑟。
過了半晌,我終於反應過來,很是憂愁地嘖嘖出聲——“年輕人……真沉不住氣。”
……
古人云,求人不如求己。
古人又云,耳聽爲虛,眼見爲實。
其實便是蘇陌這廝嘴閉得未免忒嚴實了些,任我使出百般能耐,也愣是沒從他口中撬出什麼有價值的消息。雖不知小黑究竟在那樂麋山中到底藏了什麼古怪,但既然已經逼入這般的絕境,又是與我相關的物件,總歸要自己先去探探纔好。
心念一動,已然有了主意。趁着蘇陌在自個兒房裡頭睡得正香,我戴上頂兔絨雪帽,又隨手挑了把輕便些的傘,便急急慌慌地出了門,尋了樂麋山的方向去。
若是算起日子來,此時已然是開春了,可朝花鎮裡的春天一向來得晚,於是每年的冬天就顯得愈發的長。而今年,不曉得是不是因爲靈棲裡頭人走樓空的緣故,眼瞧着一日日過去,我卻還是覺着身上凍得慌。
昨兒個夜間剛下過一場輕飄飄的薄雪,讓本就不大好走的山間小路愈發泥濘難行起來。我拄着根歪歪扭扭的枯樹枝,深一腳淺一腳艱難地朝樂麋山的方向走去。
算來也不過隔了幾個月的日子,眼前的樂麋山卻又是另一番景象,往昔的樹葉枝椏均被一片茫茫雪色掩埋。雪光照映變幻下,一時之間竟分不清東南西北來。我跟只無頭蒼蠅一般兜兜轉轉了好一陣,才終於尋到了差些被封住的山口。
我頓了頓步子,還是邁開大步跑了進去,容不得自己有半分猶豫。第一次有小黑他陪着一起克服了這個心裡難關,第二次就顯得不再那麼難,起碼我已然有足夠的勇氣去面對過往的血腥和物是人非。
外頭是一片亮堂堂的,然而越往深處走,頂上被殘雪未消的樹林陰翳一遮,倒是顯出了幾分灰濛濛的意思起來,我巡了一整圈的山後已然近乎傍晚,腳步已軟得有些虛浮了,卻依然一無所獲。
我從半山腰處垂頭喪氣地往下走去,心裡幾乎以爲小黑那廝實則是有意在誆我,然而任我想破腦袋,卻也實在想不出他拐着彎子要來誆我的理由來。
不知何時,耳邊突然傳來窸窸窣窣的響聲,似乎有什麼東西正在活動,然而卻又不像。我正兀自驚疑不定之時,感覺身下鞋襪透露出些許溼冷來,漸漸埋過了
腳踝處。
昨夜的雪水已融,就算我一時出神沒有避開積蓄雪水的淺水窪,溼的也應該是鞋底鞋面,如何會滲到了腳踝邊兒上去?
我下意識地低頭望去,卻只見腳下的茫茫一片絮雪被一陣夾雜着細小冰雹的強風帶動起來,迴風流轉,宛如紛揚的蘆花在空中大肆飄蕩着。
我心中隱約察覺出些許不對勁來,忙回頭望去,只見遠處的天空依然逐漸黯淡下來,而附近的上空儼然是一大片厚黑的雲層,正被強風扭曲成一個巨大的漩渦,向此處急速襲來。
暴風雪!
當時出門前挑傘時貪圖輕便,便隨意選了一把傘骨較輕的,此時此刻便吃了大苦頭。這般纖細的傘骨根本無法抵擋這樣凜冽的暴風雪。我只剛頂着風雪撐開傘,傘面便被迎面而來的寒風給撕了一個大口子,就連傘骨也“吱嘎”一聲折斷了去,尖利的竹刺乍然暴突出來,幾乎快要扎到我的眼眶裡去。
以前不是沒有見識過暴風雪的可怕,更何況此時身處之地又險要異常,一個不小心就有可能小命不保。我心下一怵,轉而咬咬牙,乾脆將手中的傘丟到了一邊去,只慌忙裹緊了身上披着的斗篷,又將懸在身後的兜帽攏得死緊,踩着一瞬間落得綿厚的碎瓊亂玉,認着方向一鼓作氣往山腳下衝去。
我所處的山腰地勢險峻,若是一個不設防,被風雪給刮到懸崖底下去,我便是不死也要去掉半條命。如今只能拼在最短時間裡衝到山腳,那裡尚有幾戶人家,便是我支撐不住暈過去,也定然會有人發現我,不至於這般悽悽慘慘地凍死雪中。
紛紛揚揚而下的雪片如刃,毫不留情地劃過我被凍得僵硬的臉頰。而鞋底被融化了的雪水浸得滑膩,每跑一步都有向前傾倒之感,如何也尋不到穩固的落腳點,只能壓着腿上的力氣,哼哧哼哧地繼續向下跑去。
頂上的風雪愈來愈大,呼嘯的寒風颳得猛烈,幾乎再聽不清除此以外的聲音。不消一炷香的時間,已然從腳踝處沒過了小腿肚,邁出的每一步也就愈發吃力緩慢,還未等我打好遺言腹稿,便已然撲通一下跌了個極爲慘烈的狗吃屎,猝不及防地灌了滿嘴的冰雪,凍得我連牙根兒都在發顫。
我胡亂地“呸呸”了幾聲,將雪水吐出來,心中暗罵了一句“該死”,轉而坐在原地上,打量了一眼四周如出一轍的瓊樹生花,一時間心裡不免衍生些許絕望之意——這樣下去,大抵還未等我逃竄到山腳下,便已然被這見鬼了的風雪埋到脖子根兒了。
心思只雜亂了一瞬,我重新恢復了冷靜,暗自捏緊了拳頭。指甲刺進被凍得幾乎感覺不到痛意的手心去時,我心下已有了決斷。
小黑此時不在我的身邊,沒有人再可以突然如天神一般出現來幫我,我杜若更不可能一輩子都依附着他生存。
現如今,只有我,得已拯救自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