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娘性子風流,幾乎每隔七八日就從附近的青樓裡挑個眉清目秀的小倌來,然而一夜春宵後便讓他走,從不挽留。這些年來,我不知見到了多少形形色色的男子從眉孃的門中走出,有的陰柔婉轉,有的俊俏英武,可眉孃的眼中也均是一片懾人的淡漠。即使有的小倌貪慕眉娘美貌,想要爲自己贖身來跟從眉娘,也會被眉娘毫不留情地趕走,無一例外。
我私下裡常覺得眉娘薄情,可邱五晏卻說她這樣正是因爲專情。
邱五晏每次說到這種事時就顯得無比高深莫測起來,例如他經常會一本正經地告訴我哮天犬跟白龍馬在千萬年甚至更久以前是郎情郎意的一對,我少不更事時還經常被他唬得一愣一愣的,後來已然習以爲常,然後繼續裝作高深莫測的模樣荼毒小王麻子原本健康積極陽光向上的思想。
聽說上回小王麻子在私塾裡頭當堂頂撞先生大肆放言了一番男男真愛論,被先生吹鬍子瞪眼睛地趕回了家,我起先還擔心那愛子成性的王麻子夫婦會不會氣極把我吊起來打一頓,後來才知道,我低估了王麻子夫婦疼惜自家兒子的程度——被吊起來打一頓的是那個教書先生。
愧疚感氾濫的我忍痛以十天不買糖葫蘆加上十句“邱五晏你真是天下第一美男子”的慘痛代價向邱五晏討了一瓶據說是藥到疼除童叟無欺的金創藥給了那教書先生,然後陪着自發跪在私塾門外愁眉苦臉的小王麻子一起憂愁了一晚上。
正因爲了有了這般的前科,所以當眉娘把那黑衣少年帶到我們面前時,天曉得我們是多麼平靜地看了他一眼後又繼續各忙各的。我離他最近,看的也最爲清晰。他的那一襲黑衣的布料雖已磨舊褪色,卻穿得齊齊整整,僅用一支普普通通的青木簪冠束起的墨發下是宛如一幅水墨畫般清冷的五官,緊抿着的脣色極淡,看不出幾分血色,線條美好的下頷自然地微擡起幾分,不需靠錦衣華服襯托也氣自華然。
——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我重新埋下頭去濾酒時,不知道爲什麼就突然想起了這句話,心中只暗歎一聲眉娘最近的眼光愈發精準毒辣了。
不知是不是因爲太久沒有得到我們的反應,眉娘不自然地掩嘴輕咳一聲,對我們說道,“這是靈棲新招的跑堂。”
跑堂!
要知道眉娘連個帳房都懶得請,恨不得讓邱五晏廚子雜役帳房跑堂一肩挑兒,今兒個竟莫名帶回了個跑堂!我被這個稱謂驚得猛地擡起頭來,正巧撞上那個少年幽黑的眼眸,只覺得冰冷無物,疏離得不帶一絲多餘的情緒。
不食人間煙火嗎?我縮了縮脖子,不免皺眉,明明是這樣好看的人,怎麼就這般冷淡,一點也不像邱五晏那隻狐狸,成天眯着眼笑得顛倒衆生,風靡了鎮上老老少少。這樣的人……做跑堂真的好嗎?
我放下手中抱着的酒罈子,好奇地前去戳戳他的肩,試圖搭話拉好關係,“嘿,你有名字嗎?”
少年微微側身避開了我的觸碰,依
舊緊抿着線條冷峻的脣,只把毫無溫度的眸子淺淺地投到我身上一眼,並未回答,眉娘回望了他一眼,挑了挑好看的眉,語氣甚是隨意,“喔,那就叫他小黑就好了。”
那少年冷着一張好看的臉,並無非議。我身子無力地一歪,瞬間覺得眉娘當初爲我起名字時實在算是她文化程度的頂峰,不然憑我當時穿得那破布拼接而成的百衲衣,指不定她會讓我叫花花或綠綠。
想到這個犀利的名字曾一度與我擦肩而過,我不寒而慄。
……
近來天氣甚是晴朗,眉娘吩咐我們把空餘客房裡的褥子拿去外面曬曬,以免起了黴。
我抱着一疊褥子從一間客房裡出來時,小黑正巧也從我對面的客房出來,我小心翼翼地顧着手上的褥子隨着他下樓,看着他側臉冷硬的輪廓,心想着畢竟以後在一個客棧共事,怎麼着也得打好人際關係,便大着膽子開口,“小黑?”
他只是淡淡地瞥了我一眼,漣冷的眸光似乎微動,卻沒有說話。雖依舊冷淡得可以,但見他有了反應,我一下子來了信心,努力模仿出邱五晏平時待人接物的溫柔神情,“嗨,我叫杜若。你也是眉娘撿回來的嗎?”
“……”
我懷疑是我表情不夠親和,不足以讓他感覺到這個大家庭的溫暖,於是狠了狠心,把笑容咧得更大些,自覺得明媚如天邊那個朝陽呀朝陽,“你喜歡吃糖葫蘆嗎,我很喜歡啊,特別是街口那個張老爺爺做的,他選的山楂都特別大,糖衣也裹得厚,我每次都纏着邱五晏幫我買,可是那廝實在是可惡,每次都拿小王麻子來威脅我。”
“……”
我仍賊心不死,繼續拉着他胡謅謅,“邱五晏你知道嗎,就是那個整天笑眯眯的廚子,雖然長得像帳房,但他真是廚子!”
“……”
“至於那小王麻子……啊你肯定不知道是誰,不過你過幾天就能見到了,就是西邊王麻子燒餅鋪裡繼承了他爹一臉麻子的小王麻子……哎,你別走啊!我還沒說完呢!”
看他僵着一張好看的臉抱着褥子,愈發加快腳步地往門外走去,我口中嘖嘖了兩聲,很是擔憂地跟在大堂忙活的邱五晏說,“你看新來的那傢伙,我剛纔觀察了好半天了,居然都沒個表情,不會是面癱吧……”可惜了這麼一副好皮囊。
邱五晏毫不憐香惜玉地一鍋鏟敲在我頭上,一面接過了壓在我手上的褥子,“一小姑娘家的怎麼嘴那麼毒呢!”
我吃痛,捂着頭不滿地朝他匆匆離去的背影做了個鬼臉,眼角不經意掠過大堂時,發現小黑竟站在門口看着我,微微上揚了一彎嘴角。
從未發覺他的眼眸如此燦若星芒,那一抹極輕極淡的笑容就這麼毫無預警地落在我眼裡,卻竟一瞬間比過了窗外洋洋灑灑的陽光。我深吸了一口氣,慌忙把方纔扭曲的五官調整回原位,迎着他略帶疑問的目光時只覺得一張臉都簌簌地燒得慌,忙不迭躲入廚房,避開布簾
時還猝不及防地扭了腰,我卻無暇顧及,心裡只想到——原來他不是面癱啊。
轉過頭時是不知什麼時候進來的邱五晏面無表情地看着我,“對了,阿若,方纔我忘了提醒你,你的牙縫上夾着一片香菜葉。”
“啊……?!”我想到剛纔死命咧着一口夾着綠油油香菜的大白牙對着小黑毫不吝嗇地笑了一路,絕望得突然很想表演胸口碎大石。
深夜。
窗外此時更深露重,積聚的溼氣讓白日裡平白無故扭傷的腰更不舒服起來,幾番忍耐無果過後我終於認命地爬起身來,一邊低咒着“色字頭上一把刀”,一邊昏頭昏腦地胡亂踩着鞋子“咚咚咚”去敲邱五晏的房門,順帶一聲比一聲嚎得撕心裂肺。
乾嚎了幾輪過後他才呵欠着打開門,我見他雙手環胸斜倚在了門邊,單薄的寢衣斜斜地披在身上,隱約露出線條分明的胸膛,配上他常年掛在嘴角的那幾分似笑非笑的弧度,很是顛倒衆生,估計他這副模樣出去,能引得一大堆鎮上的妖蛾子……哦不,姑娘們爭相吃幹抹盡。
後來還是他的發問打斷了我差些收不住的意淫,“怎麼?”
我仰着臉努力朝他扭曲着五官,讓他可以直觀地意會到我此時的肉體上受到了多慘烈的苦痛折磨,以博取他同情,“我腰扭到了。”
他尚待睏倦的目光遊離在我以無比詭異的角度扭着的腰,瞬間換上了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嘖嘖,都這麼粗的腰了居然還能扭到啊。”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我忍,我死命忍。反正要報這邱狐狸的仇,一樁樁算起來二十年都不晚。
在他幾番惡毒擠兌之下,我差些扭着傷腰喪心病狂地撲上去時,邱五晏才終於大發慈悲地讓出了一條道來,“進來吧,我給你拿點藥,扭傷不能拖得太久。”
終於得救了。我拍拍小胸脯輕籲出一口氣,彷彿拿到了特赦令,一邊繼續作出一副低眉順眼的小媳婦狀隨他進去。
邱五晏的寢房很大,是靈棲裡採光最好卻也是最陰暗的一間,南牆正迎晨時陽光,每日第一縷晨光破曉,那塊地方便金光閃閃,絢爛奪目,直至傍晚太陽落下,但北方隔間裡卻是出奇的黑暗,即使是在正午時分也伸手不見五指,兩處僅以一道普通錦簾略作分隔,光線卻互不相犯,算得上是靈棲裡的一道奇觀。
只是雖然設計工匠採用的角度很是精準高超,技藝也絕對稱得上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但是一般人都很忌諱這樣的“奇思妙想”,把這種佈置稱之爲“陰陽宅”,在訛傳訛的風水裡似是極不吉利的象徵,那間廂房自建好後便沒有什麼人願意住。邱五晏便順水推舟地向眉娘討來了這間房住上,說來也奇怪,這廝一向住的安穩妥帖,光暗交叉之間穿梭得無比自如,也沒見他這些年來出過什麼幺蛾子,生動形象地爲“禍害遺千年”這句老話做出了完美的詮釋。
古人誠不欺我,誠不欺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