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六年七月廿六。我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夢裡的火光和慘叫聲都清晰異常,族人們驚惶失措的面孔在面前搖晃重疊着,耳邊有刀槍劍戟碰撞的脆響,噼啪爆裂的聲音,還有鮮血“哧”地一下從身體裡噴射出來的響聲。婦孺們殘破的裙裳和丟落在地上的手搖鼓組合在一起,彷彿一出拙劣而怪異的摺子戲。
這只是個夢。我在心裡想,這一定只是個夢。
火光愈來愈近,迎面撲來的煙息燎熱而滾燙,凌亂尖利的吶喊聲不絕於耳。我捂着耳朵,不解地關下窗子,望向屋內,姆媽在一邊的櫃子上急急慌慌地在翻些什麼,我赤着腳跳下牀榻探頭去看時她猛地轉回臉來,往日裡清秀的五官在火光下顯得扭曲可怖。我被唬了一跳,乍然跌坐在地上。姆媽沒有像以前那樣用軟語或糖哄我起來,而是一把拉過我,黯淡而詭譎的燭光之下我看到她的手裡握着一把明晃晃的匕首,雪亮的刃在她眼中明滅不定。
我往後瑟縮了一步,“姆媽,我要死了對嗎?還是我們都要死了?”
姆媽曾經姣好的容顏隨着年月和對爹爹無望的等待逐漸老去,但眼睛依舊很美,如湖水一般瀲灩明潤,然而此刻我卻看到她的眼眶裡滿是渾濁的淚水,襯着眼角細而深刻的紋路頹喪不堪。她顫抖着手把匕首塞到我的手心裡,匕柄用一圈一圈的麻繩纏着,在手心裡粗糙而溫熱,而覆在我手上的那隻同樣粗糙的手卻是冰涼僵硬得可怕。我不放心地欲反握住她手,卻被她緊緊按住,她蹲下身看着我,喉嚨中吐露的聲音喑啞而急促,“囡囡,你記住,逃出去,你一定要逃出去。”
我還來不及回答,便被姆媽急急地推搡出後門外,外頭嗆人的濃煙讓我不得不死死捂着口鼻,只能從指縫間迷濛不清地問道,“姆媽跟我一起走嗎?”
“是要跟囡囡一起走的,”她方纔凝着的五官驟然解封,只柔柔對我笑
,恍若在雲端一般迷濛,“不過姆媽可能要走另一邊……囡囡拿着這把匕首,如果有人想來攔囡囡,你就趁他彎腰時跳起來扎進他的喉嚨……”
“爲什麼?”
她啞然,半晌只顫顫地伸出枯槁的手緊了緊我身上的披風,再三確認我全身上下都被裹住了才低低地說道,“因爲,他們是壞人呀……”
……
那是我第一次出樂麋山。
那夜沒有月光,迎面襲來的晚風灼熱而乾燥,帶着血腥的味道,濃烈得令人作嘔。我醒了醒鼻子,不管身後燃起的熊熊烈火,只曉得按姆媽的吩咐緊裹着披風沒頭沒腦地向前竄去。風聲在耳邊呼呼作響間只覺得攥着匕首的手心潮潮得發熱,瞬息待發。
跌跌撞撞跑下草坡時陡然撞到了一個堅硬的東西,我猝不及防地被彈飛在地上,擡眼看去時那匹被衝撞到的馬似乎也受驚了,仰天一聲長嘶,揚蹄便要碾過來。我下意識地緊緊地閉上眼睛,卻只聽到“籲”的一聲。宛若福音,我這才發現原來馬上還有個人。他反手勒着繮繩,微側着身居高臨下的望着我,聲音清澈好聽,尚帶着幾分少年的青澀,“這裡發生了什麼事?”
我擡起頭望他。
那是個極英俊的少年,騎在高頭大馬上的身影修長,線條流暢的下巴微擡,貴氣而穩重。蒼茫的夜色中我看不清他的五官到底是如何我臆想中的深邃有魅力,也不曉得他的眉目是姆媽形容爹爹時說的“面如冠玉、英姿颯爽”,但我還是認爲他是個很好看很好看的人。
見我未曾回答,那個華衣貴服的少年撇過頭看向樂麋山的方向,那裡已是蒼烈的火光一片,他似乎怔了怔,跳下了馬,走近了幾步,微微欠着腰低頭打量着我,似乎是在研究些什麼,復又問道,“你還好嗎?”
他低下身時投下的黑影長長,籠罩住了我的視線。我猛地拔出袖中的匕首,跳起身來
刺向了他的喉嚨。
當然,我並未得逞。他只是輕輕一擺手便毫不費力地捉住了我的手腕,匕首“咣噹”一聲便落了地,我心一凜,掙扎期間不經意地看到他的眼睛,幽黑而明亮,如新開闢的水井一般清晰地倒映出此刻灰頭土臉的我,“你是誰?”
那個少年卻是渾不在意的模樣,只對我清清淡淡地道,“不是你要殺的人。”
我不知爲何變得出奇的咄咄,“你怎麼知道不是?”
他便再沒有再回答,只是擡起手來,又捋起袖子,我以爲他要打我,忙縮回頭去,幾欲想逃跑,他卻毫不客氣地將我拽過來,一點一點地擦乾淨了覆在我臉上的泥土和塵埃,突然嗤笑出聲,“原來是個小丫頭,怎麼反而舞刀弄槍的。”
我愣愣地看着他,渾身聚集的戾氣似乎在一瞬間散了個乾淨,反倒顯得手足無措起來,不知道該把目光投向哪裡。抹去下巴上的一點泥濘後,他擡眼看了呆愣的我一眼,似乎又是失笑,“怎麼了?”
“我……”我正欲說些什麼,有十幾個黑衣人不知道從什麼地方竄了出來,我正欲奪過他手中的匕首應戰時卻見他們齊刷刷地站到一圈,恭敬地欠身,“太子。”
他隨意地揮了揮袖,示意他們退下,而我分明看到那袖邊內鑲着一圈細細的明黃,“太子?”
沒有聽到他的迴應,似乎是急着趕路,我再擡眼間他已跨身上馬,織着金絲的袍角在暗夜間劃出一道暗澀流光,我裹着破破爛爛的披風垂下首來,他卻隨手將匕首丟給我,不偏不倚地插在我眼前的土地上,入土三寸,我正盯着那露出土面的刀刃出神時,只聽得他驟然對我朗聲笑道,“記着,我叫姜慕。”
馬蹄聲沉沉,揚起塵煙滾滾。我低着頭,估算着他已策馬揚塵而去,才擡起頭來,在心裡細細描畫着這個名字。姜慕。
夢境繚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