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鷺就這麼一路走,一路指指點點地不住詢問着一些日常所尋常的小玩意兒,而後更甚,上到天邊掠過的飛禽,下至擺放在犄角旮旯的泔水桶,無一不問,若不是看他面色如常,語氣疑惑而認真並不像是在說假話,我差些就以爲他是故意在折騰我。
到最後,我不得不暫時放下手上的活計兒,逐步跟隨在其後哭喪着臉一一爲他解答着,心裡早已不耐地想去撓牆,然而礙於眉孃的吩咐纔不得不又忍耐下來,心裡只思量着日後定要強烈要求邱五晏往這廝的飯菜裡頭下地溝油。
行至後院,青鷺蹲着身子,對院角生長的一株迎風搖曳得很俊俏的狗尾巴草表現出無與倫比的濃厚興趣,倏然空中飛過麗影雙雙,伴隨着幾聲清脆的啼鳴,我見他驚覺一般擡起頭來,毫無生氣的目光追隨於其上,我暗地裡哀號一聲苦,不等他發問便要搶先解答道,“那是……”
“我知道,”他卻已然自顧自地答道,玉璧一般通透精緻的碧色眸子裡一片無波無瀾,“那是,鷺。”
確實那只是兩頭普通的蒼鷺,在朝花鎮上的天空經常可以見到,並算不得稀奇。我收回了眼去,強忍下心中不斷涌起的不安,諾諾應聲道,“是。”
青鷺便沒有再說話,彷彿就這麼一下子沉默下去一般,只自顧自地往前走着,我便也低着頭緊隨其後。忽聽聞他腳步聲驟停,我擡眼望去,原來我們已走至了後院裡頭的邊角,再無前進的餘地。見刑期將滿,我如釋重負地呼出了一口氣,輕鬆地轉頭問道,“我們回去罷?”
青鷺依舊未應聲,轉而以修長的指節託着下巴,饒有興趣地打量着一邊芍藥花園的門,閒閒地觀望了一會後,便伸出手去,有一搭沒一搭地撥弄着其上的門鎖,引出一陣嘎啦嘎啦的清脆聲響,似乎是想要打開。
那鎖還是前些日子剛換的,怎有可能這般輕
易就被他弄開?我雖並不擔心,但見他鍥而不捨的模樣只皺了皺眉,上前幾步,好心出言勸阻道,“青鷺,這裡是靈棲的禁地,按照眉娘吩咐是不能進去的,你……”
話還未說完,便聽到“啪”的木塊碎裂的聲音,一陣紛紛揚揚的木屑飛雪後,我迷濛着眼睛呸呸了幾口,再定睛一看,禁不住被唬了一跳。
青鷺確實沒有弄開那個嶄新的門鎖,而是連門鎖所串聯的兩塊腐朽了大半的門板木順勢一起掰了下來,門中間瞬間便出現了一個殘缺不齊的大洞,毫不吝嗇地透漏出裡頭的一片好景色。
他拍了拍手上沾染到的木屑,拉開門,不理會一邊已然目瞪口呆的我,指着裡頭的芍藥花海,理所當然一般回頭問道,“這是什麼?”
我在“你大爺的那是禁地你就算要進去不會問我拿鑰匙嗎”和“雖然那木門已然飽經風霜了但總歸還是個有骨氣的木頭你大爺的是怎麼掰開的”的說辭中猶豫了半晌,最終還是選擇如實奉告道,“雪芍藥。”
“哦?”他不知爲何乍然輕笑了一聲,聽不分明話語裡頭是什麼情緒,僅瞟了一眼,便又掩上了那扇已經殘缺了的門,悠悠地轉過身來,輕描淡寫,“走吧。”
“誒?”我未曾想方纔執拗的青鷺此時會這麼輕易地收場,反應過來時只抽搐着嘴角,沉痛地看了一眼門上那過堂風漏得很是風涼的兩個破洞,又回頭見青鷺已然悠哉悠哉地走出很遠了,這才悶悶地應道,“……哦。”
眉娘當天便已知道青鷺強行進了芍藥花園,卻並未生氣,只平靜地喚了工匠來修補好了其上的殘缺,便再如無事一般,也未提起。儘管我總覺得眉娘對青鷺實在寵得過分,邱五晏卻似早已預料到一般,該做什麼事該說什麼話均依舊如常,然而每回在面對青鷺時,我總覺得他那常年笑面春風的狐狸臉龐下總隱隱藏着幾分極冷冽
的嫌惡,與我一般,都對此抱有莫名的敵意。
我知曉他肯定是知道什麼的,但他既然不說,我便也不再去問。如今靈棲裡頭,每個人都各懷心思,詭譎暗藏。
……
薛恆的喪禮聲勢浩大,雖然不如前幾日的秀女之喪,但也險險能比得上鄉紳富豪出殯的規格,倒不是因爲他這些年來的賺了多少錢再能置辦如此盛大的喪禮,而確確實實因爲他這第一大夫在朝花鎮裡頭名望所盛,我去之前原以爲至多也不過五六十人,去時才瞧見外頭已經擠了上百人,幾乎每家每戶都派了代表來,一時那小小的薛記藥堂外頭人頭攢動,身上皆是一襲縞素,雖因爲非親非故所以不至於嚎啕大哭,但也皆悲慼滿面,不禁咂舌。
清風平日裡因與薛恆交好,又是個能擔事的,理所應當成了這次喪禮的主喪人,負責一切事宜,這會見我過來了便爲我簪上了一朵白花,便領着我先行從後門入了薛家後堂。
薛恆的屍體已然入殮,此時正停留在後堂。我與清風進去時小丁正着一襲麻衣跪在棺材前,我繞到前方時瞧得他面色有些憔悴枯槁,隱隱透露出些許青白來,想來是守靈了一夜所致。
小丁見到我便站了起來,或許是因爲跪了太久,氣血滯留,這麼猛然地站起來時險些就這麼一個跟頭栽倒,我趕忙幫了一手,吃力地扶起了他,他腫着眼泡勉強地朝我笑了笑,表示感謝,又走到清風面前,一板一眼地行了個禮,“這回謝謝清風先生了。”
清風連忙虛扶了一把,我在一旁瞧得他的眼圈也有些紅,“小丁,我與薛大夫向來交往甚密,這回主喪隸屬應該,又何必多禮。”
他點了點頭,爲我們上了兩盞茶水後,便又重新回了棺前跪着。
出殯的時間還未到,我坐在一邊喝了幾口茶水,忽的看見棺頭似乎有一抹白玉般的顏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