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花染要出嫁了?”我驚道,話出口後又纔想起,“哦……算來時間也差不多了。”
“我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能幫得了他們些甚麼,他們怕是還嫌我幫倒忙,便過來偷得浮生半日閒。”她得意地笑起來,又順手從袖裡掏出一條絲絹丟給邱五晏,“順便我也過來討幾壇酒,聽瘋子說你們這兒的君莫笑剛剛釀成,我可饞得緊。”
“那壞心眼的瘋子是自己佘不了酒,便來叫你過來糟蹋,你還真着了他的道兒了。”我笑道,又問,“要幾壇?”
她歪着頭,掰着手指算道,“兩壇……哦不,三壇,長姐也要算上一份。”
“這麼多?這花染,都要出嫁了還收不了心性,堇丫頭你也跟着胡鬧,再說了……”邱五晏斂下眼漫不經心地擦拭着手,“我好像記得花染是不會喝酒的。”
“長姐是不勝酒力,但一兩杯還是可以的,”本一直笑嘻嘻的花堇突然斂下眼來,尾音上揚的聲調也低了幾分,“更何況,長姐當初爲了照顧我這個累贅,延了婚期整整三年,在出嫁之前,我敬她一杯也是應該的。”
我和邱五晏面色都有些沉鬱,一時沒了話說。那花堇和花染雖然是一對如花似玉婷婷玉立的雙胞胎姐妹,但花堇的右臉顏色卻頗深些,雖然已掩飾得很好,但在另一邊白皙姣好的臉頰的映襯下還是顯得分外不協調。
那是用胭脂掩蓋住了的。
朝花鎮裡的大多人都明白,這其下不是別的,正是一大片猙獰的傷疤,從額頭、臉頰、耳畔逕自蜿蜒到脖頸處嗎,整整蔓延了半張臉頰。儘管隨着歲月流逝,傷口其上結的痂已褪了七七八八,但還是留下了無法磨滅的痕跡,乍一看足以唬人一跳。還好這花家的胭脂向來做得極爲地道,花堇和花染兩姐妹又都是調胭脂勻面的好手,出行時或多或少的都掩蓋了幾分,不至於太過誇張。
聽人說這傷疤是因爲花家一場莫名其妙的火災而落下的,家產銷燬了大半,花掌櫃纔不得不舉家遷到了這朝花鎮來。大姐花染那時本便是已準備成親了的,但見妹妹毀容,硬是推了婚約,三年以來精心照料,以至拖到現在纔出嫁。所幸還是原先的那個新郎,這三年來入朝花鎮癡心守候,不但從未變過心意,而且因爲這件事更加敬重起心地良善的花染,也把花堇當作自家人一般關心照料着,稱得上是一樁佳話。
半晌邱五晏才嘆了口氣,“是應該好好敬你長姐一杯。”
我補上了一句,“但花堇你纔不是累贅。”
花堇又咯咯地笑起來,明媚得宛如迎風搖曳的春花,只俏皮地點點頭輕巧應道,“嗯,我明白。”復又苦着臉抱怨,“近來不知
道是怎麼的,長姐似乎有些魔障,經常大晚上的都見她在我牀邊看着我,我尋了一天晚上裝睡,偷偷眯着眼瞧了一回,她那臉呀煞白煞白的,眼神空洞洞的,也不說話,就那麼直直站着……噥,就跟你們這的跑堂一樣,唬得我連話都不敢說,若不是她跟我從小一起長大,那副模樣我早熟悉不過,不然還以爲是哪個孤魂野鬼出來搗亂呢。”
我被她的描述弄得心裡毛毛的,撫了撫胳膊上冒出來的一溜兒雞皮疙瘩,只強笑着安慰道,“怕是花染快要出嫁了,心裡也慌,尋思着要來找你說些什麼姐妹間的體己話吧?”
聞言花堇不服氣地揚起了眉毛,“我當時也猜是如此,可第二日我去問長姐,她根本不承認!我幾次懷疑是她中邪了,卻反被阿爹阿孃好一通罵,說再不讓我聽茶樓裡先生講的那些神魔精怪誌異了……”
正在一邊裝酒的邱五晏忽然“咦”了一聲,待我們都看向他時他才擰着眉道,“會不會是夢行症?”
“不可能,我從小便跟長姐一起長大的,以前睡同個屋時都從未發生這樣的事,”花堇皺着眉急急否認,神情卻也有些疑惑,輕聲嘟囔着似乎是在自言自語,“大概真是我被魘着了罷?”
“這丫頭,夢行症也有可能是後期才顯現的,之前沒出現過不代表以後不會出現。”他把裝好酒的罈子拎到桌面上,看到花堇明顯不忿的臉色纔不得不拱手告饒,“好好好,知曉你們姐妹情深,不能傳到夫家耳裡,等會我便給你寫個凝神靜氣的方子,明兒去藥鋪抓幾副煎服了罷。”
我表示強烈懷疑,“你還會開藥方?”我還以爲這廝只有地溝油下得最出神入化。
“說來也總不過是五味子、遠志、合歡花那幾味,若是嫌太苦就另加些甘草和大棗。”他刻意賣弄似地信手拈來,說罷又鄙夷地瞟了我一眼,一片瞭然的模樣,“你不是一向懷疑我私營藥房的嗎,這點兒我難道不明白?”
心思不知何時被邱狐狸識破,我只能尷尬地左顧右盼作茫然無知狀,心裡卻暗想——這廝果然私營了藥房!
花堇的氣來得快去得也快,聽到這話一張俏臉瞬間多雲轉晴,只擺了擺手,“不用麻煩啦,反正都是簡單的藥材,我明日自己去問藥鋪的小夥計要幾副便好。”
趁邱五晏低頭用麻繩捆壇時,她突然攥了我的衣袖一下,我疑惑看她,只聽到一聲“跟我來”,便飛快地拉着我咚咚咚跑到樓上,輕車熟路地進了我的房間,又“噗通”一下關上門。
我被這一連串動作弄得雲裡霧裡一般,只被剛纔那一番劇烈運動累得靠着門板大口大口地喘氣,她卻挺着腰板仍是精神奕奕的模樣,又神神秘
秘地抓起我的手,往我手心裡塞了個東西,“噥,拿去,我特意爲你調的,配方里有蘇方木和蜀葵花,我和長姐淘澄飛跌淨了又細細去了渣滓,精煉了好幾日才做好的,另還加了好幾錢杜若,最適合你了。”
手心抵着一個冰冰涼涼的硬物,我疑惑地擡頭一看,竟是一個銅胎掐絲的景泰藍胭脂盒,上頭繪着幾朵栩栩如生的杜若,皆是含苞待放着的模樣,暗紫金色暈染出的花簇生豔,未待開啓便有幾分幽幽的花香撲鼻而來。我從未用過這類閨中女兒的物什,不禁又驚又喜,只不確信道,“胭脂?是給我的?”
“是呀,敷面的時候挑一些用清水勻開就行,又好看又香,”花堇得意地巧笑着與我咬耳朵,又不由分說地把我按在椅子上,從胭脂盒裡取了一抹嫣紅勻在手心裡,用小指尖沾着,一點一點地塗在我的脣上。我只不安分地總想找個鏡子照照,看看自己現在是什麼模樣,卻被花堇皺着眉頭按住,“哎,別動,別動,方纔差點歪了,把你描成個大花臉。”
這句話顯然比小王麻子還有威懾力,我忙乖乖地挺着脊背坐好,只睜着眼睛好奇地看着她放大的臉頰在我面前來回晃悠,隱約還可見到那姣好面容之下褐色的傷疤,觸目驚心,宛如美璧之暇,心裡不禁有幾分難過,只斂下眼來,不願再去看。
只覺得脣上每個細節角落都被她細細描畫過一遍後,她才終於直起了腰,用手帕潤了些水沾了些手心剩餘的胭脂,從顴骨處一點點地撲往鼻翼邊,反覆幾次後又退後幾步細細地打量了我一番,才滿意地拍了拍手,“好啦!”
再沒比這更動聽的話了,我急不可耐地跳起身來滿屋子地去尋鏡子,只餘了花堇在身後不住地笑我臭美,好不容易從牀底下翻出來一面,我趕忙用袖子抹乾淨了鄭重地靠在了牆邊。銅鏡中人像影影綽綽,只依稀瞧見鏡中人兩頰飛紅,脣染一點嬌俏的硃色,襯着往日裡司空見慣的眉目間滿是歡喜。只覺得效果太過離奇,便忍不住攬了銅鏡一照再照。
花堇正站在我身後,透過銅鏡怔怔地看着我的容貌,仍是笑着的,手卻漸漸地撫上了左臉上掩蓋住的的傷疤,模糊不清的印像中只覺得她的臉似乎帶着幾分揮散不去的悵惘愁思。我這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我的反應太甚,轉過身去正想勸慰她幾句,身後的門卻被推開,是邱五晏拎着幾個用紅紙封好的酒壺走了進來,一邊還狐疑地嘟囔着,“你們兩個小丫頭,好端端地窩在房裡做什麼,又在謀劃什麼幺蛾子?”
我歡喜地跳起身來,想讓邱五晏看看我現在的模樣,花堇卻搶先從背後推着我邀功一般地到邱五晏跟前,“怎麼樣,我畫的,漂亮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