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的是花染!
我渾身一震,飛快地在腦內梳理了一邊剛纔的所見所聞,不禁驚得捂住了嘴,只覺得全身連着指尖都在不停地發顫,再反應過來時只曉得死死拉住小黑的衣袖,變了調的聲音不自覺地染上了一絲哭腔,乾澀嘶啞得嚇人,“快,小黑,小黑你不是會輕功嗎,快帶我去!城西口左拐第三間花家!前頭是胭脂鋪的門面,後面便是她們的住所!快去救救花染!來不及了!絕對絕對不能讓花堇幹傻事……”
話還未講完,只覺得身子驟然一輕,才覺自身已被他帶着騰空而起,長長的衣帶在夜風中烈烈飛舞翩躚,幾番打到我的臉頰,如刀鋒一般刺骨,耳畔混沌的風聲呼嘯凜冽,宛如萬千精怪魑魅從身邊肆意夜行而過。
我的頭上抵着的是小黑的胸膛,視線被他迎風揚起的袖袍擋着,迷濛着看不清前景是何處,但隔着布料卻能感受到他胸口灼熱的溫度,順着額頭蔓延至胸口,不自覺地讓驚惶得快要跳躍出來的心逐漸安穩下來。我咬緊了牙關,閉上眼睛強迫自己要冷靜,這才感覺到十指尚未磨圓的指甲齊刷刷地嵌進了手心的皮肉裡,疼痛異常,卻如何也及不上對將臨那死亡場面的恐懼。
心中只暗暗祈願着——千萬不要出事!
不知道過了多久,只覺得身子突然狠狠地撞在了一面硬但脆的東西上,木頭碎裂的聲音零落而刺耳。我第一反應是,莫不是飛得太快,撞到了樹枝?聲音卻又似乎不對,待定神睜開眼睛後才知曉,他竟是帶我直接一路破窗而入進了她們的閨房。
疾步繞過滿載着脂粉甜香的簾子,眼前赫然是一片破敗頹唐的景象,酒罈大大小小的碎片遍佈地面上,迷幻的香氣混合着酒香在房中縈繞着,久久不曾散去。
花堇正在桌邊自顧自地邊斟邊飲,見我們來了只是懶懶地擡頭望了一眼,笑得很開心,揚手舉起酒杯,“哈?你們也來了?……阿若,要不要陪我來一杯,一醉解千愁,解千……”還未說完,她的身子一軟,彷彿受不得力一般斜斜地歪倒一邊去,眼睛閡閉着,似乎已經醉死過去。
我暫時無暇顧及她,只看到花染軟軟地伏倒在八寶桌上。我急急想去探花染的呼吸,費了好大一陣力氣後才翻過她的面,只略略一瞧便禁不住駭得跌坐在地上,縱使先前乞討之時已見過不少噁心慘烈的場面,卻還是禁不住一陣翻騰,當即扶在一邊的梳妝檯乾嘔起來。
她的面孔竟已在這短短一炷香左右之內快速地腐爛了,血肉模糊的
臉上溝壑遍佈,只餘下兩粒幽黑而毫無生氣的眼珠子和那兩瓣塗着濃豔胭脂的脣,尚提醒着主人先前是多麼的美貌驚豔。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
小黑皺了皺眉,上前去伸手探了花染的呼吸,最終還是收回了手,搖了搖頭。拿起桌頭的胭脂嗅了嗅,“是胭脂的問題……被下了大量提純了的玉面粉。”
玉面粉摻在胭脂裡,總歸還是有些別樣味道的,稍微認真點都覺察得出來,更不用提向來精於辨香的花染,所以花堇才事先灌醉花染麼……?
儘管已做好準備,我還是彷彿一瞬間被扔到冰窖裡一般,只覺得徹骨冰寒。我飛快地跑去花堇身邊,然而我無論怎麼推她,她也只是醉意朦朧地閡閉着眼,綿長地“嗯嗯”應和着,嬌小的身子此時如同磐石一般,任我下了再大力氣也絲毫動彈不得。我正欲喚小黑來幫忙,他卻是鎮定地塞給了我個硬梆梆的東西。
我低頭一看,竟是一個硃色的胭脂盒。上頭以金筆繪着穿花弄影,纖雲弄巧,毛羽華麗的鳳凰破雲而起,好不精緻。
見我驚疑不定地看着他,小黑的聲音放得緩慢卻字字清晰,“如果你想救她,就收起胭脂盒,再把那位姑娘口上的胭脂擦掉,這樣官府暫時很難斷定兇手,也足夠你那個朋友逃脫。”
我死死盯着手中的那個描金繪鳳的沉香木胭脂盒,彷彿昨日還是花堇巧笑着把那一盒杜若花胭脂塞到我手裡時附耳跟我說“這個與你最般配”的模樣,而今日,今非昔比,這看似華麗美豔的胭脂裡面,卻已藏了蝕骨的劇毒。
耳邊是小黑聲音冷淡的催促,“做決定,就快些。”
我猛一激靈,迅速地點了點頭,鬼使神差地將它放到了腰帶裡,逐步向仰面伏在地上,已腐敗得不成人樣的花染走近。一步步,一步步如走在刀尖上。那一刻我心裡沒有驚,也沒有懼,只覺得腦子一片空白,只固執地認定自己做的是對的。既然是對的,那就不能回頭。
我蹲下身來,不去看花染那猙獰的面容,只掏出置在衣袖裡的絹帕,顫抖着手想去擦拭去那雙脣上的胭脂,離她的脣不及一份,卻被一隻手揪住了肩膀,驟然一拉,我向後跌去。
眼前極爲熟悉的白光一閃,是小黑拔出了劍,這次對着的方向赫然是醉醺醺的花堇。
花堇卻不懼,猛地站起身來,又搖搖欲墜地跌下,只以膝行爬近,張舞着手指在我身上胡亂地摸着,終於從我的腰帶裡拿出了那盒胭脂。
心裡一驚,我掙扎着想要去搶,卻被她出奇敏捷地忽的閃過,撲了個空。然而她因酒力終歸侵體,這麼一躲反而重重地摔在一片栽種在盆裡的花中,七七八八地壓壞了一片的花枝。花堇的臉因痛而慘白,左頰已結了痂的傷口似乎要沁出血來,手裡卻依舊緊緊攥着那盒胭脂,手指的關節因爲用力而泛出青白色,而她面上的笑容飄忽如在雲際天邊,叫人捉摸不定。
我疾步過去正要攙扶起她,卻被花堇死死攥起我垂下的衣袖,豆大的汗珠接連從她光滑的額頭而下,滑過她左頰可怖的傷疤,浸染着血痂更加鮮豔而刺眼。而她嘶啞着嗓音,像是壓抑着極大的痛苦,“阿若,我已經已是渾身腥了,不要管我,離我越遠越好……”她先前滿是戾氣的眼睛忽的變得溫柔起來,那一刻,我甚至突然想到了花染。
“阿若,”她一手拉着我的衣袖,似乎賭上了全身的氣力一般,只一字一頓地說,“縱使我如今的模樣再惡毒、再卑劣,我也希望你永遠永遠能一身清白,一世長安。”
我盯着她翕動的脣,卻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一聲聲喚着她的名字。
花堇的身子以一個扭曲的角度軟軟地歪在雜七雜八的花叢中,彷彿一個破碎的木偶,她卻渾然不覺疼痛一般安靜地撇過頭去,混沌的視線透過我們從破損的窗子看着外頭朦朧天色,忽的扯開一個極清淺的笑。蒼白而猙獰的臉頰上那如水的眸子卻瀲灩非常,叫人如何也移不開眼去。看了好一會後,她才收回了目光,啞着嗓子道,“天快亮了,你們快走吧。”
她身後的銅鏡裡毫不掩飾地映照着我因緊張而發白顫抖的脣,連我自己看了都覺得荒誕而可笑,只哆哆嗦嗦地拉着頭不斷地念着,“花堇,花堇,你逃吧……現在時間還來得及,逃得越遠越好。”
花堇卻不理我,似是無言諷刺了我的異想天開,只歪頭朝向另一邊,“小黑,麻煩你帶阿若快點離開,我相信個中原因,你能明白……你終歸是要比阿若成熟得多的。”
我還想作最後一搏,卻被小黑迅速地捂住了嘴,騰身一躍便出了窗子。
我撲騰在他懷中回頭望去的最後一眼,是花堇緩慢地起身,俯身拾起我遺落在地上那準備用來擦去花染嘴上胭脂的絹帕,二指提着,靜靜地放在燃燒着只剩一指節的紅燭其上。
燎動灼燙的火舌飛快地繞上她手執着的絹帕,貪婪地噬吞了其上的最後一線刺繡,也噬吞了她哀豔的面容。
不留一絲痕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