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腹內隱隱的脹痛還在繼續,折磨得人心神恍惚,幾乎不能自已。感覺到體內的氣血正不斷地流失,我擰了擰眉,只咬着牙,費力地將手中髒污的褲子擰成小小的一團,小心地揣到腰間,又心有餘悸地墊了幾張草紙在襠部,生怕那分血色再透露出來,惹人笑話。
手腕上的那朵硃色的蠱蓮如何看都顯得刺眼非常,彷彿在提醒我已經命不久矣。我低垂着眼簾,盡力不讓自己去瞧,免得徒增難過,卻還是忍不住不由自主地紅了眼圈。
我還有太多的事情沒有完成,怎能這樣輕易地就離開人世。
從恭桶上站起來的時候,已經過去了好半天,我回頭清晰地看見恭桶底下尚窩着一抹渾濁的血色,更加覺得自己或許真的病入膏肓,將不久於人世,心情也隨之低落到谷底。
經過了小半日一撥又一撥的疼痛折磨,我扶着一側的牆面,腳步虛浮地離開了臭氣熏天的茅房,只覺得兩眼前都是一片花的,似乎眼前的場景也被人用什麼銳氣搔颳了一般,攪得一團亂,連着腦袋和心也是一片悽悽切切的愁雲纏繞。
若只是這麼死去也就罷了,怎在死之前還給個這般大的驚嚇,半分也不讓人安生。
不經意間在走廊處撞到一人,我以爲是前幾日在此留宿的客官,只有氣無力地擡頭望去,本想低頭道個歉,卻只聽得一把淡然的嗓音,“怎麼臉色這麼難看?”
小黑!
我身子不自覺地一凜,直覺不願讓他看出來我的異常,忙挺直了腰板,若不是腹間愈發猛烈的疼痛還在繼續,我恨不得當場給他來一段歡天喜地的漁陽花鼓戲來表自己身體健康倍兒棒,此時只得扯開一個極難看的笑來,用了一個拙劣的謊言,“沒事,只是昨晚上沒有睡好。”
他或許是看出來了,或許是沒有,或許是看出來後也未戳穿我,此時只輕微地頷首,被長長的睫毛遮掩
下的半邊古井般的瞳孔幽深不明。
我內心一片慌亂,如同亂麻一般割捨不斷,只點點頭繼續一口氣道,“那我先回房了,你幫我跟邱五晏說今日我不下去了,身體有些不舒服,我想先睡個回籠覺再作打算……嗯,告訴他中午不用幫我留飯了,因爲我可能要睡很久很久。”
他依舊是安安穩穩地點頭,“嗯。”
“嗯。”此時解釋再多,也只是徒增懷疑而矣,我輕輕地應了一聲,便算是對話的終結。因爲怕走路時虛浮的姿勢會露出破綻,我背緊貼着牆壁,笑着伸手示意他先行,他似乎也沒有疑心的模樣,微微頷首,便與我就此別過。
小腹依舊疼痛難忍,依稀可以感覺一股寒氣侵體,連帶着底下兩腿不停地打着寒戰,如何止也止不住。額頭上的冷汗不可休止地冒了出來,沁成一滴滴晶瑩剔透的汗珠,我內心一陣驚慌,表面只裝作若無其事一般,只輕輕地用手背揩去,一邊哼哧哼哧地扇着風,只想讓他當作是天氣悶熱。
我面上雖然是笑着的,可只有我自己知曉,我眼前的事物彷彿被刮擦,揉亂,什麼都模糊開來,唯一可以清晰感覺到的是小黑在穩步與我擦肩而過時瞥眼,清清冷冷地瞧了我一眼,走廊點着的燈盞下,他暗色的眸中流轉的一抹極黯淡的光彩意味不明,不甚確定。
那一瞬間,我幾乎要錯覺他那輕飄飄的一眼,就已然全然看穿了我內心所有的慌亂無措,風浪迭起。
其實他此時若是當面拆穿我也並不奇怪,即使眼前沒有銅鏡,我也能知曉我臉上維持的笑容有多麼難看和可疑。敏銳如他,又怎有可能察覺不出?
我們兩個都在心照不宣地裝傻,只看誰能撐到最後一場落幕的戲。
再回過神時,小黑已然走遠了。我勉強撐着虛弱的身子,背貼着牆直直地站在身後,努力瞪大了早已昏花的眼睛,以多少能看得清晰
些。只看着他衣衫墨黑的背影愈來愈遠,最後漸漸隱於走廊漆黑的盡頭,終於消失不見,不留一些光和影。
我怔了怔,終於經受不住這般的衝擊,彷彿一時間被抽取了全身所有裝模作樣端起的氣力一般,只閉上眼,輕輕哽咽出聲。
在這最後僅有的一點時光,多希望能貪戀到他所有的目光。
我此時纔不得不承認我是個不折不扣的懦夫,就算嘴上說得再好聽,也終究是一個貪生怕死的俗人。
待默默地在牆角蹲了一會後,我終於停止了突如其來的傷春悲秋,捂着疼痛稍緩的小腹站起身來,扶着牆一步一搖晃地回了房去。
既然已經無可挽回,那便選擇不留遺憾。與其一天天地巴巴數着死期,痛苦糾纏,遂了那虞香草的願,還不如藉着接下來的時光做些事。也不枉……在這十五年中,曾喜歡過一個人。
清風說過,若他死了,定要把全部家當都贈給“他家小晏晏”,代遺傳承。
我深以爲然。
然而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卻沒有那麼簡單,我咬着筆桿子歪着腦袋冥思苦想了好半天,甚至偷偷地溜去茅房換了沾血的草紙好幾次,也始終沒想出我身邊還有什麼可拿出手的值錢家當來,最後乾脆一把丟了筆,翻箱倒櫃把東西統統翻出來一邊,才覺得腦內的文思那個泉涌,心滿意足地開始歪歪扭扭地記錄開來。
“小黑,見信好。
當你看到這封很像決別信其實就是決別信的時候,我大概已經因爲虞香草給我種下的那朵破蠱蓮而魂歸天外啦。雖然還有很多事沒有做,比如還不知道你的真名,沒有帶你回樂麋山見亡故的姆媽,或許再也等不到你說的‘大事’完成,甚至還沒有……爲你生寶寶。但是世上大概本身便是有許多這般的遺憾的,比如鎮裡酸書生們所說的‘君生我未生’,又比如‘恨不相逢未嫁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