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小丁正口中唸唸有詞着一味“黃麻”,正巧擡起眼來看到了我們,顯然是一怔,先跟薛恆打了聲招呼,又問我道,“咦,阿若你怎麼是跟薛掌櫃一起來的?”
“我方纔擠不進來,正好碰到了薛大夫,他便領我進來了。”我看向一邊的薛恆,方纔那段路程似乎已用盡了他全身氣力一般,此時正半倚在店裡安置的太師椅上,眼睛半閡未閡地假寐着,動也不動彈,只有擱在扶把上的手指有時會微顫。我不自覺地放低了聲音,“可還有砒霜麼,靈棲裡快要被這耗子整亂了天了。”
小丁司空見慣地應了一聲,轉身用紙包好遞給我,“約莫還剩下半斤多,就全給你了罷?”
我虛虛掂量了一下,不禁皺了皺眉,“就這麼點兒?不夠呀,小丁你也知道的,咱們客棧房間多,下起藥來,若是量少了可不太方便。”
小丁也很爲難,“誰也沒想到這次的鼠患會鬧得這麼厲害,縱使之前有準備些,可鋪裡的存貨也就這麼多了,若是要新的最早也得明日早上才能到呢,要不然你明日再來拿吧?我先給你欲留下兩三斤可好?”
明日?那豈不是還要被那鬼老鼠折磨一夜?我想到靈棲裡狂躁的邱五晏,突然很是惆悵,正暗自思量着要不要去巷口領幾頭野貓湊合時忽的聽到小夥計建議道,“若是等不及,不然我先給你拿些玉面粉回去?效果雖然差了些,但也能湊合着抵一會。”
我疑惑,“玉面粉?那即是什麼?”
“跟砒霜效果差不多,可能還要差些,”小丁收拾着檯面,一邊隨意說道,“今天下午胭脂鋪的那個小丫頭也來過一趟,倒是沒拿砒霜,只問我要了些這些。”
我想到邱五晏前日說的藥方子,“花堇?那她可有來拿凝神靜氣用的藥材?五味子、遠志、合歡花那幾味?”
小丁古怪地看了我一會,忽的咧開嘴哈哈大笑起來,我忙對他比劃手勢怕驚擾了一邊閉目養神的薛恆,他卻是不睬,只笑道,“你在七七八八胡謅些什麼呢,你說的那什麼五味子呀遠志呀,還有合歡花確實是凝神靜氣的藥材,但堇丫頭來拿的哪是這些啊,她就是要了包玉面粉,便走了。”
我只隱隱覺得有些蹊蹺,不禁擡頭問他,“她拿玉面粉作甚?”
“前頭不是說了嗎,也是用
來毒耗子的。說是她長姐近日要出嫁了,家中見不得血氣,怕是不吉利,只把那些耗子先弄暈了扔出去自生自滅拉倒。”
頓了頓,他低下頭把那玉面粉稱了幾兩,細細包在藥紙裡,復纏了幾圈麻繩再遞給我,又說道,“要我說呀,這堇丫頭雖然性格跟她姐姐不同,但姐妹倆的心性大抵還是一般的,心善,嗨,單純,我看她那模樣,就也沒好意思另外跟她說,這玉面粉呀,別看它名字好聽,若是灑上後的時間久了,也是會死人的,何況是對於那些小小耗子們呢?”
我正欲回話,一直在黑暗中靜默着的薛恆突然睜開渾濁的眼睛,從鼻子裡驟地喑啞着冷哼了一聲,“造孽!”
小丁被他唬得忙噤了聲,低下頭提筆裝作算帳的模樣,然而寫寫畫畫均是一個個的圈,我驚異地回頭望薛恆,不明曉他何出此言,薛恆卻沒有理會我探究的視線,只是有氣無力地瞪着一雙空洞的眼睛朝太師椅所對着的角落瞅了一會,又低低地搖頭嘆了口氣,便繼續歪在太師椅上半夢半醒了。
那小丁見薛恆又沒了聲息,才小心翼翼地擡起頭來,偷偷地拉過我的袖子,附耳輕聲解釋道,“阿若,你可千萬別放在心上,薛掌櫃總是這樣古怪的,像是中了邪一樣,前些月鄰鎮的風水先生還來看過一眼,說是開了什麼天眼,平日裡常見陰邪之物才如此的,我也揣摩不出是個什麼意思,卻也經常瞧見他對着空蕩角落胡胡叨叨的,古怪得緊……總之呀,你不用理會他就好。”
“嗯,我曉得。”我早被點點頭,懷抱着兩包藥材,與他簡單告了別便躡手躡腳地離開了薛記藥鋪,生怕再吵醒了這性格多變的薛恆,心裡還是存着幾分疑惑。若是說慈悲爲懷不忍殺生卻也不對,方纔衆人拿砒霜毒耗子他從未出聲,爲何卻對這玉面粉如此在意,着實令人費解。
總覺得方纔與小丁不過閒聊了一會兒,可方纔還豔陽高照,如今外頭的天空卻已有了幾分深沉的暮色,街道上已沒有了人,觸目可及的皆是都是橫七豎八的老鼠的屍體,地上滿是點點滴滴已乾涸了的黑色血液,流淌出幾條可怖的血道。鎮上處處瀰漫着一股靜默的死物氣息,迎風飄散着,令人作嘔。
我忍着在喉嚨不斷翻涌的酸水,閉着眼踢開擋路的鼠屍,又小心地將藥材攏到一邊,騰出一隻手來用
衣袖死死地掩着口鼻,卻還是阻擋不住硬鑽進鼻腔裡的血氣,溼熱難耐。
那一瞬間,我突然想到了那個夜晚的樂麋山,血色層染,荒蕪屠戮,我裹着披風,踩過一具具不知是死是活的軀體,跌跌撞撞地逃出山門。我時常在想象,那樂麋山頂該是怎樣的一點殷紅破天而起,怎麼燒紅了整片樂麋山,那火又該是有多猛,怎會吞噬那麼多生命。
大概我一輩子都不得而知。
往日裡熟悉的街道忽然變得陌生起來,七拐八彎,無論如何也找不到回靈棲的方向,哪裡似乎都走過,哪裡卻又迷茫混亂。觸目可及的地方皆是一片迷濛的血色塵灰,街肆的輪廓時而清楚時而模糊,連懸在外頭的燈籠也在血霧中明明滅滅的,宛若一場拙劣的惡作劇。
我只覺得全身不由地發冷,晌午時分被曬出的那一衣兒的汗溼膩膩地沾染在身上,如何行動也不舒服。我使勁地揉了揉眼睛,想盡快回靈棲去洗個澡換身乾爽的衣服,前景卻反而更加模糊不堪,恍若被一張無邊無際的網籠罩着,讓人窒息。
我想到清風曾經跟我描述過的鬼打牆,只停在原地,強迫自己不要看地面上的血腥狼藉,拳頭攥得死緊,不斷深呼吸,想要先平靜下來,嘴中不斷碎碎念着“南無阿彌佗佛”,期望這臨時抱佛腳能帶我走出困境。
跟我走,一個女子的聲音驟然輕響在一片暮色裡,輕柔肆慢,每個字音都拉得極長,隱約能夾雜到低低巧笑着的聲音,像是有千千萬萬個煙花女子,妖嬈輕狂,如隔着一層薄薄的紗縵一般,蠱惑中又帶着隱隱的暗示,只不住低低重複着,跟我走。
我渾身一震,想要提高聲音給自己壯膽,卻發現怎麼使勁喉嚨也發不出大的聲響來,連質問都是有氣無力的模樣,“你是誰?!”
再沒有人回答我,只是那串笑聲更加清晰而輕佻,恍若魔咒一般,又突兀地換成了嚶嚶嚶的哭聲,似是怨婦低泣,可怖而冷厲,肆無忌憚地搔颳着耳膜,我捂着耳朵,卻還是無法阻擋那個聲音。忽然一隻手伸出來牽着我捂住耳朵的手,我以爲是她來抓我,陡然抖了一下欲甩開,卻被更緊地握住,如生鐵一般冷硬。
我被嚇得快哭出來,耳邊卻是熟悉的聲音,冷淡卻清晰得字字可聞,“別動,閉眼,不要回頭,這是瘴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