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然心領神會,於是放心地摒棄了重新回去當小叫花子的想法,順帶違心地幫處在我身後的清風擋了一條邱五晏信手飛過來的油膩膩的抹布,“我今兒個過去是正巧碰到了薛大夫,也不過幾月不見,他的病……似乎越來越重了,枯槁得嚇人,我差些認不出他。”
“天眼者,萬中難選其一,能辯正邪明暗、妖氣陰邪,卻也因爲常見陰穢之物,非得男子的正陽之氣壓制住才成,只是薛恆天生身子孱弱,近日陰氣又入體,算算那薛恆的氣數大抵也該盡了,得了這個天眼的名頭,也不知於他是幸與不幸……”清風慢條斯理地把簪子沾染上的粉末清理乾淨,纔不緊不慢地在我跟前坐下,忽的轉了話風,“話說,花家丫頭拿這個幹什麼?”
“說是去毒耗……”我沒有再說下去,只猛地擡起頭來,盯着他似笑非笑的神色,“瘋子,你想說什麼?”他既然聽到了我說花堇,不可能沒有聽到這包玉面粉的用處。
他拿近了方纔的簪子,木製的簪尖已微微腐爛了些,似乎被什麼從裡而外蠶食了一般,而清風眼睛裡的諷意更加明顯,“沒什麼,方纔我去找那薛大夫想要敘敘舊,趕巧看到了那花家夫婦倆去那裡買了砒霜,估摸着份量有兩三斤吧。”
兩三斤……按花家的規格,應是夠了的……我正思量着,卻聽聞身邊的邱五晏驟然冷哼幾句,打斷了我的思緒,“哦?敘舊?舊情?”
這是什麼酸語氣?我差些被自己的口水嗆到,忙震驚地看着邱五晏,想要問些什麼,他卻只淡淡地瞧了我一眼,眸光微動,彷彿做成了什麼事一般,卻又不再看我,只轉過頭來挑着眼角盯着清風,雙手環着胸,很是有正室風範,讓我禁不住想拍手叫好,卻又心生疑惑。這還是邱狐狸頭一次回話不抓重點,難不成,這廝終被清風掰彎了?
清風也是一愣,又乍然反應過來,忙屁顛屁顛地迎了上去,拖着小手看似是要“推心置腹”
地說些什麼……趁他們互相“痛愛”之際,我忙識時務地退下,抄起了擱置在角落的花壺便溜去後院。
花壺大概也是被老鼠侵襲了,汲了滿滿一壺井水後才發現後頭缺了個豁口,剛倒進去的水瞬間便流了個七七八八,我懊惱地丟開花壺,又跑去前頭想拿個茶壺暫時頂替一會,卻不經意聽聞邱五晏的聲音,刻意壓低的嗓音冷淡得不帶笑意,“阿若還小,有些事情不要讓她知道太多。”
而後是清風的聲音,似乎是在輕笑,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怕什麼,遲早會明曉的,算算也不過就這麼一兩日了,你以爲小孩兒全是傻子,還不如提前提醒一番,不然反落了個傷心,多不划算。”
他的語氣冷硬,“總而言之,不該管的,就不要管。”
清風笑,“是是是,您最護短。”
……
我緊攥着壺柄,只覺得鑽進空檔壺腰的一根根手指都僵直得發緊,青瓷的壺把卡得手心生疼,腦子一時混沌起來。我不知道自己應該明曉什麼,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們一定有很大的事情在瞞着我。
恍恍惚惚地,我重新走回了後院。
後院的桃花樹邊安置着一道暗門,那是靈棲裡的禁地,平日裡只有我和眉娘能夠出入。那扇桐木門已經很古舊了,斑駁的紅漆已微微發黑,大概再過個幾年就得全部落得個乾淨,然而上頭鎖卻還是新的,擱在其上顯得十分突兀。這些年來,幾乎是每過幾個月,眉娘就要喚工匠來換一次,我看着她低着聲音小心翼翼指揮工匠換鎖的模樣,彷彿小女娃頑固地在維護着心頭的珍寶。
雖然進來天氣已漸漸轉熱,但身上衣裳穿得並不單薄,我費了好大的勁才從層層衣襟之中掏出拴在脖子上的紅繩,上頭繫着一個小小的古銅色鑰匙。
那是暗門的鑰匙。
我深呼吸了一口氣,將手中的鑰匙緩緩推進鎖孔,不打算再去想清風和邱五晏
所隱瞞的到底是什麼事,反正清風方纔的意思我大抵聽得明白,這不過就這麼一兩日的事,時間到了自然就會知曉。然而即使這麼開解,心頭堵着的感覺卻越來越分明。
越來越亂了。我心一沉,一把撥開門閂,猛地推開了那道暗門。刺耳的“吱呀”一聲下照映的是滿目的雪色,在夜色下安然流轉着溫潤的光華。
暗門裡所謂的禁地其實並不是那麼神秘,沒有武功心法,也沒有奇門秘術,只是眉娘佈置的一個小花園,種植着大片大片的雪芍藥,都是眉娘費盡心思從各地移植過來的,逢花開之際,明豔非常。眉娘喜歡芍藥的明豔,卻又只蒐集雪芍,那品種極爲難找,於是每得到一株便看她歡喜得如同孩童。
這裡的每株花都有它的來歷和故事。這一株含苞待放的是一個失意書生忍痛留下的,那一株花瓣豁了個口子的是前些年一個待嫁的姑娘歡喜贈與的,這邊幾朵講的是張三李四的家常瑣事,那頭的幾朵又能看明白幾代人的恩怨情仇。
如果說他們都不司正職的話,那麼我大概也趕了風潮不務正業了一把——幹着雜役的工作,卻攬了讀心花匠的活兒。並非是刻意爲學,比起快意的刀槍劍戟、縱馬射箭,我並不很喜歡侍弄花草這般精細的活計,也懶得去讀花草的所見所景,只是因爲天賦秉承。似乎世事向來都是這樣,一個人一旦有什麼能力,就必須應該做什麼樣的事,無論喜歡與否。而我也知曉,這看似無比廢柴雞肋的天賦,恰恰也是當初眉娘收留我的原因。
外牆忽的有歌聲傳來,唱得悽婉哀絕。說是“唱”其實並不準確,因爲歌詞在那個女子的口中模糊得幾乎聽不分明,只能算作低低哼着。
“星星之火兮,若火燎原兮,不可向邇兮,猶不可滅兮……”
我正側耳聽着,後頭虛掩着的暗門乍然被推開,我吃了一驚,正欲發話,只聽聞一個聲音比我更驚疑,“你,是糜族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