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是家務事, 本宮不便置喙……”
淡望眼中隱痛、卻竭力掩飾的倔強老人,我婉轉規勸:“不過秋水姑娘到底給貝大人留下一條血脈,最後以身殉夫, 令本宮這個外人也爲之動容。可請貝老將軍看在本宮的面上, 允他們落葉歸根, 夫妻合葬?”
聽到「落葉歸根」的時候, 老人家面色一沉, 難掩悲痛。可即使我瞞下真相,令所有知情的人三緘其口。可貝老將軍顯是不信孫兒積勞成疾而死:“辰翾的身體一向健朗,怎可能一下病得起不了身?!”義憤填膺, 認定孫兒是因爲娶了一個狐媚子,傷了身體底子, “再者, 貝家幾代忠良, 就算老臣想接孫兒回家,宗老也不可能允許一個來路不正的青樓女子入葬宗族墓地。”
斬釘截鐵, 似無轉圜餘地。望着這個迂腐的老人,我皺了皺眉,可也不能強迫他迎回兩人的遺骨,想了想,提出一個折中的法子:“貝大人這回護駕有功, 本宮感念在心。登極後, 追封他爲「忠勇侯」, 入葬皇陵以西的英壽園。”
英壽園乃歷代功臣安息之所, 未想孫兒身後有此殊榮, 貝老將軍驚詫,正要起身謝恩。我擡手, 另提了個條件:“貝大人故世前,親給女兒起名作「憐兒」,可見很喜歡這孩子。而秋水姑娘也盼憐兒能夠認祖歸宗,不知老將軍意下如何?”
老人半晌不語,眼中疑慮深重。淳兒出身青樓,先前在坊間又聲名不佳,許是在懷疑孩子不是貝辰翾的親骨肉。可見我深蹙起眉,終是低眸應承:“微臣遵旨。”
我點頭:“這孩兒將來可承父爵,享食封邑。”
莫尋出走前,曾經憂念百合若是跟他生活,許會成爲羲和國的灰姑娘。現看貝老將軍應得不情不願,憐兒將來怕是境遇堪憂。只是別人家的女兒,我做不得主,除了予她高人一等的地位,不令自詡門第顯赫的貝氏宗族看輕她的出身,也只有等到將來,看貝家人待她如何,再作定奪。
“一路做伴,本宮對這孩兒很是喜歡。望貝老將軍好生照應,待她年長一些,本宮許會召她進宮,給寧康郡主侍讀。”
我淡笑告警。不論對淳兒的出身如何介懷,這位老人家當不會將帝儲的話當作耳邊風,憐兒回到貝家後,也不至遭人薄待。深望了我一眼,貝老將軍起身道了番謝詞,即便告退。
“真是頑固不化的老古板。”
往日與淳兒有過數面之緣,近旁的螢姬忿忿不平。雖也生氣,可想到貝辰翾有此淒涼結局,都是因我之故,咬了下脣:“該責難的人是我纔對。”
如不是我,貝辰翾和淳兒現仍是毫無交集的兩個人。黯然低眼,吩咐螢姬:“先請盈芳郡主進來。”
不但螢姬,同在殿中的吉卓也是一怔。我淡淡苦笑:“比起客相的那檔子事,還是凌菲妹妹的終身大事比較要緊。”
說起正牌大嫂,螢姬顯不待見:“世上好男兒多的是,何苦非要在哥哥身上白費功夫。”挑了挑眉,頗是義氣,“殿下寬心。如果郡主胡攪蠻纏,我頭一個將她趕出去。”
連小姑也這樣橫眉豎眼,茈凌菲未免可憐。我只得勸道:“她到底是我堂妹,也是我欺人太甚在先。”
若換作是我白等六年,早便衝去與那個勾人丈夫的狐狸精算帳。可惜眼下我纔是令人不齒的第三者,與其別人鬧上門來,不如主動請君來見。不管她如何待我,能忍則忍。
囑螢姬去請在外候見的女子,同時令吉卓迴避:“你也出去和螢姬一起把風,免得教人看見本宮和盈芳郡主扭作一團,沒面子。”
波瀾不驚的面容難得變色,少年望着我,啼笑皆非。可爾後是女人間的戰爭,他在場多有不便,惟有低首告退。只是出外時,適巧茈凌菲進殿,彼此擦肩而過的剎那,少年投去冷漠的眼神。女子即便察覺,可回首時,少年已然揚長而去。許以爲是我令身邊的小太監對她施下馬威,花容驟凝,可又不能當場發作,冷望了我一眼,近前不卑不亢地行禮:“臣女茈凌菲叩見帝儲殿下。”
“凌菲妹妹無須多禮。坐下說話。”
她冷笑,似欲對比我此刻毫無雅觀可言的慵懶坐姿,正襟危坐。但不拐彎抹角,直接問我:“莫尋現在何處?”
許是有心激我,故意喚得婉柔親暱。我笑笑,實話實說:“即大人不告而別。本宮也想知道他現在何處。”
茈凌菲一聲冷嗤:“六年前殿下不惜一死,阻臣女與莫尋成親。原以爲他這次歸來,殿下會高擡貴手,成全我們。沒想到殿下還是對他癡心一片。”
淡漠之中,似有若無一抹輕鄙。我已嫁作人婦,守寡回宮後,與兄長不清不楚。又趁昔日情郎奉命伴駕,重修舊好。只是莫尋的雲桑皇太子身份仍然橫亙在我們之間,又無膽量反抗暴虐的皇帝哥哥,便千方百計地逼走情郎,斷不允他另娶他人。
知她言下之意,我聳聳肩:“坦白說,本宮是不怎麼情願看到你們二人成親。可有些事不足爲外人道,本宮只能告訴凌菲妹妹,莫尋出走前,先帝曾經迫他娶你。莫尋若是不從,螢姬還有本宮的郡主都會有性命之憂。”
茈凌菲一怔,即便不屑輕笑:“接下來殿下可是要告訴臣女,您爲了顧全大局,反過來勸莫尋和臣女成親?”
“沒錯,本宮使盡手段逼他娶你,到最後反而逼走了他。”
淡望面色微變的女子,我也不佯作大度,如實以告:“比起天各一方,本宮寧可他娶你過門。至少我們還可以日日在朝堂相見,一同議事。總比杳無音訊來得強。”
“呵……”
寧可出走,也不願意娶她爲妻,心高氣傲的宗室郡主自然難以接受,不顧觸怒我,許會身首異處,隱釁道:“臣女曾聽說殿下和蘭滄侯義子恩愛情深,可雲少爺死了沒多久,殿下便回心轉意,來搶臣女的夫君,不覺欺人太甚了嗎?!”
凝住幾要噴出火來的美眸,我冷淡一笑:“本宮確是朝三暮四。不過凌菲妹妹應該知道,莫尋的妻子可以是你,可以是他在雲桑的那個未婚妻,甚至是這世上的任何一個女子,惟獨本宮不行。”
許是一早便知莫尋那位未及過門的皇太子妃,茈凌菲皺眉不快,可聽我並沒有仗勢欺人,和她爭夫的念想,面色稍緩。我淡淡續說:“既然有緣無分,本宮也不會死皮賴臉地霸着他。他若改變心意,回皇都來,本宮也不會做拆人姻緣的缺德事。”
若知我已即位,莫尋許會回心轉意。到時這段糾葛,我也不置喙,讓他們二人自行解決:“成親須得你情我願。莫尋脾氣拗,你若願放下身段,對他曉之以情,他許會被你打動。”不過做不得夫妻,我也希望莫尋留在朝中,助我一臂之力。所以坦白對茈凌菲說出我的想法,並且不客氣地告警,“你若一味迫他,逼得他再次出走,甚至以死相抗的話,本宮絕不會袖手旁觀。”
只須一道聖旨,便可廢止他們的婚約。似亦意識不久後,我就是手握生殺大權的君王,若是看她不順眼,取她與她父王的項上人頭,也是易如反掌。玉顏蒼白,低首咬脣。彼此沉默良久,未再繼續方纔的話題,她幽幽問起另個與莫尋有關的女子:“臣女聽人說莫尋已經納了個侍妾,還有一個剛出世的孩子……”
好心幫了倒忙,梵遊那日在伽羅王宮幾乎將所有的真相公之於衆,未想那麼快便傳到大老婆耳中。我暗自一嘆,只得裝傻充楞:“本宮只知道他們有了一個女兒,其餘之事,凌菲妹妹還是親自問莫尋爲好。”
可莫尋若是鐵了心,今生再不相見,茈凌菲便要守一輩子活寡。望着如花似玉的女子,我抿了下脣,“本宮說這話可能不妥,但莫尋未必會回來,若是因此孑然一生,實在得不償失。何不另尋更出色的青年才俊與你相配?”
她犟眉不語,神色悽楚。六年的等待,一夕化爲烏有,更有甚者,寧可出走,也不回頭看她一眼。不但踐踏了她的真心,往後她許會被勢力眼的皇親國戚們視作棄婦,淪爲笑柄。何況她和茈承乾同歲,今年二十有二,在這時代已然不再年輕。門當戶對的男子也已大多成家,要她另覓如意郎君,確不容易。枯坐良久,她苦笑了笑,仍是執拗給莫尋生養後代的女子:“臣女只求殿下如實相告。莫尋是不是去找那個女人了?”
我低眸避開那雙幾近絕望的美眸:“聽擄走她們母女的人說,那女子已經死了。找到女兒後,莫尋就告而別,本宮也想尋他回來,可惜不知他現在哪裡。”
茈凌菲聞言一笑,無比淒涼:“原來臣女不是輸給殿下,而是輸給一個素不相識的女人……”
我張了張嘴,可見她強忍眼角打轉的淚水,倨傲冷笑。終是噤口。各有所思,默坐一刻光景,她率先開口打破沉默:“臣女會一直等,等到他回來爲止。”
凝住我的眼,她微擡下頜,目光如炬,“臣女要個了斷。如果他親口對臣女說,他對臣女沒有半分情意,臣女便死心,和他一刀兩斷,決不糾纏。”
我深深望她,先前暗憂她若知道莫尋抗旨逃婚,可會崩潰。現下看來,不過是我杞人憂天,她確是個剛烈的女子,也是難得的一心人,我自嘆弗如:“可問凌菲妹妹,爲何對莫尋這般執拗?”
她怔了怔,淡淡苦笑:“一眼之緣。喜歡上了,便再難回頭。”
緣分,且是孽緣。多少感同身受,我點頭:“本宮不如妹妹這般情比金堅。若是莫尋願回頭,本宮祝你們白頭偕老。”
未曾謀面,我許難笑着成全,可這個一心一意的女子,值得我屏棄私情,成全她。
“最後可以告訴本宮,你父兄待你好嗎?”
起初懵然,後恍悟我何出此言。略略怔愕,即便點頭苦笑:“多謝殿下關切。父王和母妃從不讓臣女受半分委屈,兄嫂對臣女也是關懷倍至。”
尋常人家小姑獨處,便要遭人指指點點,毋說皇家的女兒,更惹人非議。現知怡親王一家未因茈凌菲堅持己見而嫌棄她。我釋懷,不至負疚太深:“若有什麼難處,或有人虧待你,儘管來找本宮申訴。”
許以爲情敵見面,分外眼紅,待茈凌菲平靜離去,螢姬衝進屋來,對我上下打量了一番,確沒有披頭散髮,嘖嘖稱奇:“我還以爲殿下和郡主不是粗脖子紅臉,就是挽袖子打上一架。”
我失笑:“是你哥哥魅力不夠,還不夠格讓兩個皇女爲了他撕破臉面,大打出手。”
螢姬朗笑點頭,可下刻吉卓進裡,問我可要宣客平進見,看了看我驟然沉靜的神情,揣揣勸我:“他到底是朝中元老,殿下還是……”
“放心,我自有分寸。”
若是有心取客平的性命,這隻老狐狸早已歸天。不過有些舊帳未有算清,故當那位老人家面色如常,跪地叩首後,我遲遲未有喚起,只是淡淡望他,直待老臉掛不住,微露羞惱,方纔慵慵令他平身:“先帝突然駕崩,本宮遠行歸來,實在有心無力,全賴客相代爲奔波操勞,先帝的身後事方纔井然有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