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涼昊閉着眼睛睡着了,幾天的禁閉讓他原先並不圓潤的下巴又尖了些,小臉兒蠟黃,看着甚是疼惜人。
小白輕巧地跳上牀頭,趴在他的枕頭邊將小腦袋圈進蓬鬆的大尾巴里便不動了。
管嬤嬤看着這一人一狐相依相偎的模樣,心頭痠軟,她動作輕柔地將燈芯往下按了按,使光線暗了下來。然後小心翼翼地放下了簾子,走了出去。
突然,她腳步一頓,蹲身萬福,低聲道:“參見主子。”
段無籌正揹負着手站在窗戶前,聞聲轉過身來,幾天的牢獄生活讓他清減了許多,目光清朗,姿態卓然。他道:“睡了?”
“是。”管嬤嬤道:“小主子只是瘦了點,其他都很好。”
段無籌點頭,道:“有你在身邊,我很放心。”掉轉身又去看窗外,良久,他慢慢地,“我會離開京城一段時間,以後他便交給你了。”
管嬤嬤道:“是,主子放心,婢子會拼了命保護好小主子。”
段無籌道:“太子只是一時間想不開,他疼愛阿昊的心沒有變,祁氏麼?她應該不會蠢的在太子眼皮底下動什麼手腳。不過,因爲皇長孫受傷的事,她一定恨之入骨。”他吐了口氣,“你精通藥理,爲人謹慎,你守在他的身邊我很放心。至於其他的,我會有安排。”
“是。”管嬤嬤心中安定。
段無籌回頭,透過薄紗看了眼沉睡中的西涼昊,眸子裡閃過絲悵痛還有憐惜,然後偏過了臉。
第二日,段無籌上表葛國皇上請求出徵。
葛國皇上平了些許怒氣,將其封爲都司,封西涼恆爲都統,率二十萬大軍趕往邊界。
兩國之間僅有一處荒涼地帶隔絕開,西涼大軍來勢洶洶,主戰的是西涼大將軍柳猛,此人跟隨西涼皇后杜錦心南征北戰,最是懂得行兵打仗,戰無不克。
萬子強勉強抵住對方攻勢,幸好西涼恆的到來給衆人打了強心劑,軍心爲之一振。
此時,太陽逐漸西沉,雪山之巔如暈染了潑墨油彩,瑰麗中有着悲壯。
西涼恆在一羣人的陪同下登上了瞭望塔,極目遠眺,只見西涼的大軍相距有數十里,營帳相連,綿延一里開外,繡着柳字的大旗迎風招展,獵獵然。
營地上不少人來往穿梭,略有些混亂。
萬子強道:“西涼經過這一仗傷亡應該不小,短時間裡不會再來侵犯,也正好給了臣等時間修繕邊防,整頓士兵的時間。臣認爲有太子坐鎮,我軍之勝利指日可待也!”
西涼恆微微頷首,又凝目望了片刻,道:“本宮倒是不介意給他一個猝不及防!”
幾人都是一愣。
萬子強小心地道:“太子的意思是……”
西涼恆道:“我有二十萬援兵,西涼畢竟是疲憊之師,本宮以爲……”他壓低了聲音。
幾人都是面面相覷,一時間也不知道該怎麼說。
段無籌出了聲,道:“西涼柳猛是個善戰善謀之人,得杜錦心的器重,臣看這營地上雖然有些紛亂卻不失規矩,也或許是對方給我們的一個假象。”
西涼恆對他心存芥蒂,冷哼聲,不以爲意。
其他人都縮了縮脖子,不敢再說。
當夜,西涼恆親自點了千人的勁兵乘着夜色出了關口潛入了對方的營帳之中。
果然如他所料,對方傷亡也是不小,軍心有些渙散,戒備不是很嚴,竟然被他們掀了幾個帳篷,點燃火苗引起了混亂。
沉沉的夜色被猩紅的火光撕開了一大
片,士兵們慌亂中互相踐踏,呼號,接着很快地反應過來,立即整頓後反撲過來。
偷襲的兵士一舉得手極快地後退,雖然有傷亡卻大部分被接應回關。
對方不敢深追,又退了回去。
這次偷襲成功讓西涼恆等人大爲振奮,唯有段無籌憂心忡忡,他對於此次西涼的疏忽和葛國如此輕易的得手總是有種不踏實的感覺。
隨侍江典儀忍不住道:“都司是不是太過於小心謹慎了?我方有援軍,萬大人和薛大人都是用兵如神之人,既然他兩人沒有反對,說明此法有可取之處。”
段無籌嘆道:“就是因爲太過於順利,我才擔心,在戰場上看到的明顯的示弱並不是好事。太子,”他頓住了,吩咐着,“你傳令下去,加強戒嚴,特別是糧草那裡。”
“是。”
午夜,剛剛迷糊着的段無籌突然被一陣喊殺聲驚醒,他騰地爬起來衝出了營帳,卻見糧草之地火光沖天,人影撞撞。
關口處有轟隆轟隆的爆炸聲,整個葛國營地亂成了一團。
江典儀奔過來,滿頭是汗,“都司,不好了!營地混入了奸細,點着了糧倉,關卡那裡設了炸藥,整個關口,關口塌了!……”
段無籌震驚之餘,連聲道:“太子呢?萬將軍呢?……”
“正調兵往關口……”
沒有等他說完,段無籌已經翻身上馬衝了出去。
關口處亂石崩裂,到處屍體橫陳,雙方在進行拉鋸戰。誰都知道這一戰的嚴重性,如果關口被破,西涼大軍將會勢如破竹般長驅直入,到時候整個葛國都岌岌可危。
所以,無論如何也要將西涼阻於關口之外。
段無籌本身武藝高強,帶領着一支兵士橫衝直撞衝到了關口前,正好接應了西涼恆。
西涼恆顯然也是從睡夢中爬起來的,戰袍不整,上面濺着鮮血,陷入重圍之中。
段無籌率人衝開包圍,命令侍衛們護送他離開,自己則一馬當先,拼死擋住西涼士兵。
西涼恆心頭不知道是什麼滋味,也顧不得多說,由着侍衛們護着自己往後撤離。
這一戰殺的是天昏地暗,血流成河,眼見久攻不下,傷亡慘重,西涼便有了退兵之意,且戰且退往關口外撤離。
西涼恆轉頭看去,只見對方軍隊如潮水般一波一波地往關外退去,段無籌一身戰袍被染上了濃重的顏色,端坐在馬背上,宛如戰神降臨。
許是察覺到他的註釋,對方回過頭,向着他微微一笑。
西涼恆嘴角扯了下,想要露出一個笑容卻凝住了,驀地睜大眼睛,失聲道:“小心!”
然而已經遲了,一支飛矢如奔雷挾風般疾射向段無籌的背心!在衆人的驚呼聲中,他的身體晃了晃從馬背上一頭栽了下來!
這一仗葛國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損失,西涼故意露出破綻誘使葛國上當,夜晚偷襲,乘亂用西涼的士兵替換了葛國士兵混入了葛國大營。這些人都是經過特殊訓練的高手,出自杜錦心摩下。無論是攀爬,刺探,攻擊,都是一般士兵所不能及,有一抵十之能力。
他們兵分三路,一隊人馬焚燒糧草,一隊去關口處尋找機會安放炸藥,最後一隊則蓄意在營帳中製造混亂,內外配合,計劃完美得滴水不漏。
消息傳來,葛國上下震驚恐慌一片,御膳房的燈光幾乎通宵達旦地亮着,商討對策,眼下似乎只有議和一條路可走。
葛國皇上親自擬定了議和書日夜兼程送往邊關,西涼柳將軍倒也沒有咄咄
逼人,兩國使者就議和一事碰面商量。
而此時荊南段家卻陷入了悲痛之中,段無籌被流矢射中了後心,斷了心脈,危在旦夕。即使皇宮遣了最好的御醫和藥材也於事無補。
西涼恆靜靜地站在臺階下的海棠樹旁,目送着聞聲而來的段家大房段大夫人進入房間後停留片刻又出來。
她臉上隱有淚痕,雖然規規矩矩地向自己行禮,只是那眸子裡掩不住的怨恨,他心頭艱澀難當。
段家大房是荊南望族世家,二房侍候皇室,兩房相輔相成,百年來得皇家器重,巋然不倒。
段無籌是這一代段家最爲出色的一個,段家寄以厚望,然而如今他的命懸一線卻斷了段家的希望,段家怎能不恨不怨?而如果不是自己的貿然偷襲敵方怎麼會讓敵方的奸細混入大營,造成葛國大軍的損失,造成段無籌的重傷?
西涼恆狠狠地一拳砸在海棠樹上,零星的幾個葉子如受了驚的蝴蝶頹然落下,樹身簌簌發抖。
隨侍的宮人將頭垂得低低的,大氣兒也不敢出。
西涼恆站在那好久,終於移步走了進去。
房間裡珠簾垂掛,風撩起,輕輕地脆響,悅耳動聽。
裡面氣暖如春,黃梨木的架子牀頭斜靠着躺一個人,曾經風神如玉般的翩翩公子像是被抽去了精神氣兒,臉色蒼白沒有一絲血絲,眼瞼四周發青,嘴脣灰白,那雙明亮的眸子暗沉無神。一件麻白袍子寬寬鬆鬆地搭在他的身上,可見兩邊高高突起的骨頭,整個人像是張紙片隨時都可能飄走。
一個丫鬟正低頭爲他擦拭着胸前的衣領上面有可疑的痕跡,西涼恆的腳步滯了下。
段無籌聽到動靜,他擡起頭,微微一笑,虛弱而蒼白,道:“太子。”動了動身,示意伺候的把自己扶起來。
西涼恆上前一步按住他,道:“不用起來,就這麼和我說話。”
段無籌也沒有堅持,又靠了回去,僅僅這一簡單的動作都像是耗費了他所有的力氣,氣喘吁吁的。
西涼恆心頭髮酸,卻又不能表現出來,關切地道:“這幾日可好了些?”
段無籌喘着氣點頭。
西涼恆端起藥碗,道:“把這藥喝了。”親自來喂他。
段無籌踟躕了下,還是配合地張開嘴,艱難地一口一口地嚥下,卻壓不住胃裡上反,那藥汁噴了出來,將被褥還有對方的衣袍上濺了一大片。
他慌忙告罪。“太子恕罪……”
西涼恆並不爲忤,自個兒接過一張帕子擦了擦,道:“這算得了什麼?你難道忘了我們在外面闖蕩的那些年?”
段無籌默然,臉上有神往之色。
確實,兩人亦友亦君臣,有着同旁人無法企及的親厚關係,這段時間只是因爲關於葛蘭眸的往事而生了嫌隙而已,如今在生死麪前卻不堪一擊。
他閉了閉眼睛,嘴角勾起一個苦澀的弧度,慢慢地道:“太子,那件事,我……”
西涼恆截斷了他的話,道:“那件事已經過去了,不要再提。”
段無籌嘴脣動了動,還是沒有將下面的話說出來,卻已經很坦然地面對了。
兩人隨便絮叨了幾句,彷彿又回到了舊日歲月,注意到段無籌疲累的樣子,西涼恆及時地告辭出來。
他走出門,原先沉穩的步伐有些踉蹌,他擺手示意宮人退開,扶着粗糲的樹幹發呆。
不知道過了多久,一陣細碎的腳步聲傳來,在他的面前停住了,他將頭依靠着樹幹沒有看來人,也沒有說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