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梨子來到了東城殯儀館的門口,徘徊了許久都沒有下定要進去的決心。
她現在還沒摸清楚簡白到底知不知道這件事,也不知道簡白的態度是什麼,自己這麼唐突的前來,簡白會不會有什麼想法,以及其他的許多林林總總的事情,木梨子越想越多,索性先在殯儀館門口轉悠着,等到把這些問題的解決方法全部想通、組織好語言再進去。
但是,還沒等她做好心理建設,一個聲音就從她身後傳了過來:
“你是木梨子?”
木梨子一回頭,正好和推着自行車的簡白撞了個面對面。
她尷尬地笑了笑,禮貌地打了個招呼:
“叔叔好。”
簡白上下打量一下木梨子的神色,突然輕輕笑了起來:
“沒什麼好不好的,你來找我有事兒吧?行,你先進去,去會議室,我把車停好就進去。”
木梨子自我感覺自己已經把情緒掩藏得很好了,不料還是被簡白一眼看出了來意,再加上她的心理準備不足,有些狼狽地點了點頭後,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乖覺地說:
“我和您一起進去吧?”
簡白推着自行車,意味深長地望了木梨子一眼,說:
“隨便啦。”
木梨子見簡白把車推進殯儀館院子裡一棵樹的樹蔭下,隨便一停,也不鎖,就朝自己所在的方向走來。
她還以爲簡白是忘了鎖車,就提醒了他一句:
“叔叔,車沒鎖……”
簡白回頭看了一眼那自行車,笑容燦爛得叫木梨子晃了一下神:
“沒事兒,誰來殯儀館偷東西?不嫌晦氣?再說了,一輛自行車而已。丟了就丟了唄。”
看簡白這樣開朗輕鬆的反應,木梨子判斷,他恐怕還不知道自殺而死的人就是安,要不然的話,他不可能會有這樣的表現。
可是,這樣一來就讓木梨子犯難了。
她要告訴簡白這件事嗎?
在權衡了一番後。她決定先不說出這件事,畢竟簡白不知道,自己沒必要當這個壞消息的通知者,大不了自己就說自己比較關心安的去向,用這個藉口,再問簡白多些東西好了。
上次也是這樣的。她打電話給簡白,說安最近的精神狀況不大好,她很關心安,想問簡白一些關於安的事情,簡白也爽快。和她約了個時間,到一家咖啡廳碰了面。
木梨子就是從他那裡知道了安的全部身世。
簡白似乎對安的身世問題毫不避諱,木梨子一問他就全數說了出來,事無鉅細的程度叫木梨子都吃驚,以至於她忘記了要問自己事先準備的幾個要問簡白的問題。
所以,這次,木梨子想要問得更細一些。
而且,這些事,有可能事關安的自殺……
抱着這樣的念頭,木梨子跟在簡白的後面。走進了殯儀館裡的會議室。
剛剛推開會議室的大門,映入木梨子眼簾的,就是殯儀館裡工作人員的照片和介紹。
鑲嵌在正當中的,就是安的照片。
這張照片應該是在幾年前拍的,大約是他們相逢的那年吧。那時候的安身上還有一點小小的稚嫩氣息,但遠比同齡的孩子要老成得多。她的桃花眼眯成一個漂亮的弧度,嘴角上揚,隔着照片,木梨子就能感受到安那種熟悉的自信的氣質。
這樣的一個人,怎麼會自殺呢?
想到這兒。又聯想到那具被自己潑了油,燒得轟轟烈烈的屍體,木梨子的心臟又隱隱不舒服起來。
那天,在發現那具燃燒的屍體時,席捲了她身體每一個細胞的痛苦和絕望,此刻又有捲土重來的趨勢。
她及時地挪開了視線,卻發現,簡白的眼睛也正鎖定在那張照片上,不過他的眼神很輕鬆,一點哀慼的神色都沒有。
看到簡白輕鬆的樣子,木梨子反倒覺得隱隱的悲哀。
他恐怕和他們之前想的一樣樂觀吧,不相信安會自殺,才能保持現在這樣的輕鬆。
可是,木梨子又感覺哪裡不大對勁。
如果那屍體不是安的話,那現在的安,也是下落不明的狀態中,簡白不應該這麼輕鬆纔對啊。
於是,懷揣着這樣的疑惑,木梨子在落座後,小心地問道:
“簡叔叔,你還好嗎?”
簡白以一個不是特別嚴肅的姿勢,翹着二郎腿,胳膊支在椅子一邊的扶手上,身體歪着,一副懶懶的樣子,聽到木梨子的問題後,閒閒地答道:
“我沒什麼不好的啊。”
木梨子斟酌了一下言辭後,說:
“安她……嗯……她失蹤了,您不擔心嗎?”
木梨子說出的,是她之前推想的最好的局面,即安是被某個人擄走的,那具屍體並不是安,而是某個人魚目混珠,採用了某種方式,或是設計了某種機關,讓他們誤以爲安死了。
可是,徐起陽在今天,已經給他們下了一紙殘酷的死亡通知書:
死掉的人,的確是安無誤。她的確自殺了,現場沒有發現其他任何人的痕跡,而且,從文煜和修在走廊上的爭論中,木梨子聽出,那具屍體的腰腿部,有過近期受傷的痕跡,這剛好和安的情況吻合。
但是現在簡白顯然是還不知道這件事,所以,她只能委婉地說“她失蹤了”,並問簡白的看法,試圖從中套出簡白可能知道的、某些和安的自殺相關的事情。
簡白輕鬆異常地道:
“她啊,如果她失蹤了的話,我的確一點兒都不擔心,因爲她做什麼事情我都不會管的,所以有的時候她偷跑出去,我也不關心。但是……”
簡白在這裡頓了頓後,把充滿笑意的眼神投向了木梨子:
“老徐沒告訴過你們嗎?她不是自殺了嗎?那具屍體,就是她啊。”
木梨子的臉一下子就白了。身體也不受控制地從座位上猛彈起來,直勾勾地盯着簡白,滿眼的不可置信。
她哪裡能想到,簡白居然已經知道了這件事!
更讓她驚愕的是,簡白竟然在知道這件事的前提下,還能保持着這樣的表情。而自己,甚至連一點兒端倪都沒看出來!
看到木梨子震愕異常的表情,簡白揮揮手,笑容中的輕鬆居然一點兒都沒有減少:
“別那麼緊張,放輕鬆。”
此時,簡白那雙清澈的含滿笑意的瞳孔。在木梨子的眼裡,變得異常陰森可怖起來。
初次見到簡白的時候,是安因爲闌尾炎發作入院。
木梨子當時就覺得,這是個很容易看懂的人,輕鬆好相處。喜歡笑,是個不錯的人。
她的直覺明明很少出錯,但是她現在不得不承認,自己在對於簡白的第一印象判斷上,出了巨大的錯誤!
她第一次感覺,自己完全讀不懂這個人!
簡白越叫她放鬆,她後背的肌肉繃得越緊,他越用他滿是輕鬆的目光注視木梨子,木梨子越是膽戰心驚!
看木梨子仍保持着僵立的姿勢,簡白又笑了。他一副“我明白你在想什麼”的表情,說:
“是不是覺得我很奇怪,知道小安已經死了,還一點兒都不傷心?”
木梨子點頭也不是,搖頭也不是,只能梗着脖子,沉默地看着簡白,等待着他的下文。
簡白眨眨眼睛,繼續道:
“但是你不用太震驚,我就是這麼個性格。要不然。我的家人怎麼都不喜歡我呢?”
看着簡白笑得彎彎的眉眼,木梨子漸漸地有了某種模糊的推想,可又不能確定。
簡白滿漾着輕鬆的笑意的聲音,在會議室裡迴盪:
“嗯……你是學心理學的,又那麼聰明,應該一點就透吧?我記得,上次你叫我出去說小安失憶的事情,我全都告訴你了。中間有一段,是我勸說她,要忘記過去的一切,你還記得嗎?”
木梨子點點頭,當時簡白在講到這一段的時候,她並沒覺得有什麼奇怪,畢竟她在黎朗那裡見過幾個有失憶狀況的病人,在剛剛失憶的時候,他們的表現都是坐立不安,情緒化,容易失控,在那種時候,需要有人陪在身邊安慰,因此,木梨子把簡白的那番勸說的話,完全當做了安慰之語。
然而,簡白看到木梨子點頭之後,笑了一下,說:
“錯了。我的確就是那麼想的,不是什麼安慰。在我的想法裡,一個人失去記憶,是件好事情,那意味着她過去做下的所有錯事,都被一筆勾銷。重新開始,多好啊。”
簡白的目光和言辭都很真誠,讓木梨子不得不信。
而且,木梨子也終於發覺,如果簡白真的是如她表面看到的這樣輕鬆有趣的性格,關心安,愛護安,怎麼會和家人的關係緊張,又怎麼會給安隨便介紹郭品驥這樣一個花心的人相親?
疑點接二連三而來,可簡白的話裡信息量太大, 木梨子只得把種種疑惑放下,屏息細聽着。
簡白抓抓頭髮,不無苦惱地說:
“其實這都能算是一種病了,有的時候我也很頭疼啊,可是我的確是這個樣子,天生的情感淡漠症,沒辦法對任何人產生超越理智的感情,對所有的事情都沒什麼興趣。我去看過心理醫生,他們都說,拿我這種病沒辦法,我應該是大腦裡缺乏一種什麼什麼酶,屬於先天缺陷,所以……”
簡白露出了個無奈的笑臉:
“……所以,我對任何人的死亡,都產生不了任何的感覺。小的時候,我的剛出生不久的妹妹夭折了,那時候我已經八歲了,可我一點兒感覺都沒有,覺得那是件無關緊要的事兒,可是,後來,我十來歲的時候,一直很疼我的奶奶去世了,我還是一點兒感覺都沒有,只在邏輯上覺得‘應該悲傷’,但根本哭不出來。這就挺麻煩的了,是不是?”
簡白指指自己輕鬆的笑臉,對深深皺起眉頭的木梨子說:
“果然,這次也是一樣,我剛接到你們那個夏綿的電話,說小安自殺了,我挺驚訝的,因爲我覺得,她不是個會自殺的人,但是後來我就想清楚了,她死了就死了吧,無所謂。”
當簡白無比輕鬆地吐出“無所謂”三個字的時候,木梨子倒吸了一口冷氣。
看到木梨子這個樣子,簡白好像是不好意思的樣子,低下頭吐了吐舌頭:
“是不是平時看不出來我是這個樣子的人?不好意思啊,我是開殯儀館的,每天迎來送往,我知道見什麼人該說什麼話,露出什麼表情最合適。所以,現在見到小安的朋友,我該露出的,就是輕鬆的樣子,至於接待客人,就又是另外一種方式了。不過,我跟你說實話啦,我心裡壓根不是這麼想的,能露出現在這樣的表情,完全是條件反射。”
木梨子不可置信地搖了搖頭,想起來了什麼,馬上問:
“可是……當時你明明救了安啊,把她從着了火的屋子裡救了出來……”
她早已忘了自己來這裡的初衷。
在安出事之後,她所熟悉的人,好像一個個都變了。
且不論她的朋友都因爲安的死有了或多或少的轉變,比如夏綿變得更穩重,江瓷變得有些脆弱敏感,這都是在合理的範圍內的轉變。可最讓木梨子覺得難以接受的,就是修和簡白的改變了。
安的死亡,好像打亂了他們一向平衡的生活節奏,或者說,一向表面平衡的生活節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