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越下越大,山洞裡已經躲不下了,於是大家只好集體撤入封印裡,圍着爐子烤溼衣服。
睚眥一直魂飛天外,唐小棠幾次想要問後續,又覺得不太好打擾他,只好嘗試着問狴犴:“你二哥的事,你知道嗎?”
狴犴生得虎頭虎腦,一笑露出一對尖尖的小犬牙,光着膀子撲在同樣上身赤裸的囚牛背上,爽快地回答:“知道啊,內女的走了以後二哥就一直蹲在河邊等,不吃也不喝,我去勸過他好幾次啦,他都不聽。”
“內女的?誰啊?”黃綺回好奇地問。
“沒你什麼事,先別問,”唐小棠制止了他的多嘴,向囚牛徵詢,“囚牛大哥,把你弟弟借我一會兒?”
囚牛臉上帶着寵溺的笑,扭頭朝狴犴努努嘴,狴犴非常聽話,乖乖從他背上爬下來,赤着腳丫子吧嗒吧嗒跟在唐小棠身後走,一直來到繞指柔花架下。
開春時候種下的繞指柔已經結了大串大串的果實,沉甸甸地掛着在藤上,狴犴看得直流口水,唐小棠就大方地摘了一串最大的塞給他:“吃吧。”
狴犴歡呼一聲“謝謝姐姐”,一口氣塞了七八個進嘴裡,腮幫子都被撐得鼓起來,嘴角溢出紫色的汁水,活生生一隻小饞貓。
唐小棠看得好笑,用紙巾給他擦了擦,說:“我有點事想問你,關於你二哥的,你能給我說說麼?”
狴犴邊吃邊點頭:“二哥很可憐的啦,大哥又不管他,他也不愛跟別人說,死要面子,內女的走了以後他脾氣都沒以前暴躁了,每次來找他,都看他鬱鬱寡歡的。”
“他和內女的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唐小棠看他吃的飛快,就又摘了兩串給他。
狴犴吃得心滿意足,就把自己所知道的都說了出來,唐小棠聽完以後,深感這世上幸福的人都是相似的,不幸的人則各有各的狗血,黃家六嬸作爲一個女人,本命年過得真是不順到了極點。
當日她被睚眥撿回去,悉心照料了三個月,傷病都好了,出了雨季後睚眥甚至下山去給她買了新的衣服和首飾,一副金屋藏嬌的架勢,卻又從來不碰她,端的是比柳下惠還要坐懷不亂。君子這玩意兒女人都愛,加上黃家六叔那時候生死未卜——料想也活不下來了,黃家六嬸就和所有武俠小說中落難的女豬腳一樣,決定以身相許來報答睚眥的救命之恩。
睚眥既沒答應,也沒拒絕——這裡需要打個疑問,是真的沒答應,還是當着弟弟不好承認呢?唐小棠表示保留意見。等黃家六嬸傷養好了,能下地走路了,他們就收拾了爲數不多的東西,沿着河岸往山下走。
睚眥有想過要不要駝她下山,但如果這麼做就會被人看到,堂堂神龍之子竟然甘願駝一個女人,這成何體統?於是只在心裡想了想,沒提,這一不提,後面就悲劇了。
怎麼說呢?他們手挽手,有說有笑地走在河邊,竟然和黃家六叔撞了個正着。
“他是怎麼活下來的啊?”雖然早就知道結局,黃家六叔不可能命喪不周山,但聽到這裡,唐小棠還是忍不住問。
狴犴抹抹嘴,意猶未盡地說:“別提啦,二哥說他一定是在山洪來的時候用符咒傳回濁世去了,害內女的拖着傷腿到處找他,最後還是落了殘疾,後半輩子都得跛着腳走路。”
唐小棠聽得直皺眉,對黃家六叔的做法不太滿意,又說不上他哪裡錯了,只好先拋開不管,繼續問:“那後來呢?”
狗血的重逢註定不會是結束,黃家六嬸本來已經死心了,決定跟着睚眥一輩子,雖然壽命不同步,伺候一年是一年,可這會子又見到了心上人,冰凍的感情就跟那濤濤春水一般,填滿了旱季乾枯的河道。
有情人互相呼喊着對方的名字相擁而泣,睚眥倒成了多餘的人,就算黃家六嬸不說,他也知道,這天上掉下來的便宜媳婦兒,是不會再跟着自己了。
他什麼也沒說,靜靜地看着他們久別重逢,一把鼻涕一把淚,好容易纏綿夠了,才終於想起他這個恩人。
黃家六叔看他的眼神很複雜,既有對恩人的感激,又有對一個和自己媳婦朝夕共處的男人的不信任。
黃家六嬸看他的眼神也很複雜,這時無論是跟着丈夫回家,或是留在幻世報答睚眥,都必然要傷害其中一方,而這種傷害,卻又是無法避免的。
作爲一個英雄,睚眥這時候本該功成身退,說一句祝你們幸福,然後轉身留給他們一個瀟灑的背影。但睚眥終歸是睚眥,幾千年來,對着兄弟們尚且小心眼斤斤計較,何況對着一個螻蟻般弱小的男人。
夾在中間的女人,他愛也罷不愛也罷,就是不想放。
“要是你,你會咋辦?”狴犴終於吃撐了,拍着圓鼓鼓的肚皮直打嗝。
唐小棠哭笑不得,這場面換成任何人都難以決斷,選睚眥,對不起自己的感情,選黃家六叔,又有違道義,況且是她主動說要和睚眥一輩子的,現在又來反悔,嘖嘖,做不出來。
狴犴狡黠一笑:“你選一個,選了,我再告訴你結果。”
唐小棠無奈,只好說:“沒法兒選啊,我可以自殺不?要不我去捐個門檻?”
狴犴哈哈笑,豎起一根手指晃了晃,說:“黃家六叔可是個厲害角兒,只說了一句話,就把二哥打蔫啦!”
當是時,黃家六叔選擇了隱瞞內心的懷疑和不滿,對睚眥鞠了一躬:“閣下對我和婉兒恩同再造!日後若是來濁世做客,必將奉若上賓,有任何我們能效勞的事,請儘管吩咐!”
一句“閣下對我和婉兒恩同再造”,馬上把睚眥排斥到了他們二人之外,黃家六叔覺察到妻子的爲難,就主動出擊,先發制人,同時也提醒睚眥,就算你殺了我,把我妻子的人帶走,她的心你也帶不走。
睚眥還能說什麼呢?妻子是人家的,自己不過是個路人,是他們愛情之路上遇到的無數配角之一。
神龍之子又如何,恩同再造又如何,女人對黃家六叔的愛深到讓她在風雨裡摸爬滾打,死也要死在一起,對他睚眥,卻不過是感激,是將就,黃家六叔一出現,她的立場馬上就動搖了。
這樣的人強留在身邊,又有什麼用?
睚眥說:“他日倘若他有負於你,可隨時回來找我,先前的約定,在你有生之年都作數。”
黃家六嬸如釋重負,和丈夫一起跪下,對他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響頭,然後相攜離去。
從那以後整整十三年,無論狂風暴雨,電閃雷鳴,還是赤沙漫漫,山石疾走,睚眥一步也沒離開過他們分別的河岸,一直不死心地等她回來。
唐小棠和狴犴回到帳篷前的時候,黃綺回和囚牛被小悅徵做苦力,扛着耙子鋤頭去開荒心地,只有睚眥一個人坐在爐火前,手裡提着衣架,在給狴犴烘乾上衣。
“二哥~”狴犴又撲了上去,滿嘴的汁水親了他一臉,狴犴抓狂地大吼:“吃完東西不要來啃我!”抹了一手紫色的汁,臉色也快變成那個色兒了。
狴犴笑嘻嘻地接過烤乾的衣服去一旁穿,唐小棠則取來了司南,坐在睚眥對面,遞給他。
睚眥一身盔甲還穿着,盔纓溼透了耷拉下來,滴滴答答。
他心情很差,口氣也很差:“做什麼?”
“好東西,借你玩,之前說好的不是麼?”唐小棠把司南塞他懷裡,“你不是想知道她離開以後過得好不好嗎?問問吧,司南先生會回答你的。”
睚眥眉毛一動,唐小棠馬上又提醒:“不過你要想清楚哦,每個人一生只能向司南先生問一個問題,如果她對你來說不重要,我勸你還是把機會留着,萬一以後又遇上喜歡的了,可就沒處問了。”
睚眥對她的好心嗤之以鼻,端着司南端詳了一陣,問:“她現在在何處,過得好嗎?”
司南毫無反應,唐小棠又說:“你要集中注意力,除了她什麼也別想,否則不靈的。”睚眥一臉麻煩死了的厭煩表情,但又不願放棄,墨跡了一陣,又問了一遍,結果司南還是不搭理他。
睚眥摔了司南大怒起來:“你在耍我嗎?耍我很好玩嗎?別以爲大哥罩着你我就不敢動你!”
正在種樹的囚牛等三人聞聲趕忙過來,唐小棠心痛地撿起司南拍拍灰,仔細檢查,萬幸沒有崩角,不然以後可沒法向燕如交代。
司南慢吞吞地說:“不知好歹,我要是真回答了你,就坑了你。”
睚眥一愣,不爽地反問:“什麼意思?”司南不答,他又瞪着唐小棠,“說啊,怎麼回事,什麼叫回答了就是坑我?你又算計了什麼?”
小悅目光在他們之間走了一遭,就猜了個大概:“八成是考驗吧,小棠?是黃少爺他六嬸的事?”睚眥銳利的目光馬上掃向黃綺回,盯得他毛骨悚然。
“算……是吧,”唐小棠支吾着回答,“我其實是想司南先生來說會比較公正客觀,也不會捱揍什麼的。”
司南大爲感嘆地說:“小棠,你可坑苦我了,摔那一下我要折壽好幾十年吶。”
睚眥表情難看,語氣中壓抑着怒火:“別拐彎抹角打暗號,到底怎麼回事,說不說!”
“說說,司南先生來說吧,算我問的,不坑你,”唐小棠討好地吹了吹司南上的灰塵,央求道,“司南先生?我以後不敢了,你原諒我一次吧。”
司南這才嗚嗚嗚地轉了兩圈,勉爲其難地說:“她已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