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聽溪綴行葉氏身後,往魏國公府的潮音園去。
魏國公府大如迷宮, 僅是一處據說不算頂大的潮音園, 竟有一碧千里之感。她一路行來,轉照壁、過穿堂、上游廊, 不知兜轉了多少路程,直走得小腿發酸。
謝家乃四世三公之家,富埒陶白,內中水榭風閣軒峻崢嶸, 瑤草琪花自相映發,堂皇古雅,如置畫中。
她還對適才所見數座照壁念茲在茲。
別處的照壁多磚雕、石制,此間竟矗了好幾座木製照壁,俱是上品實木,紋理細膩, 她記得文人謂此木曰“文木”。謝家這幾座文木照壁棄用宗室勳貴慣使的青紫描金渾水漆,而以清水漆代之, 露出木質天然紋理,極是拔俗。
她今年也不過六歲的年紀,正是好動, 落座後歇了一回, 就隨了幾個才結識不久的小姑娘去花圃那邊耍子。
不多時, 她忽然內急, 尋了個丫鬟帶她往左近東淨去。可等她出來, 丫鬟不知所蹤。
四處尋人時, 遠遠瞧見個半大少年。她有些踟躕。
這人她先前見過一回,是魏國公長子,已封世子,倨傲性冷,可她目下別無選擇。
見他要走,陸聽溪忙小跑上前,解釋自己迷路,問他潮音園的神秀亭在何處,請他指路。
謝思言步履半分不停:“不知。”
陸聽溪懵了下,這不是他自己家嗎?
少年身高腿長,她愣神的工夫,他已越過了她。
他走一步抵她兩步。她艱難跟上:“不必世子帶路的,世子就大略與我說說怎麼個走法……再不然,指個方向也成。”
謝思言冷了臉,不作理會,步子更快。
陸聽溪人小步短,揩着汗跟出去十丈遠,眼看着要落在後頭,情急之下使出吃奶的氣力疾奔幾步,本欲擋住他去路,哪知他竟預先洞悉了她的心思,一把揮開她。
猝不及防的,陸聽溪瞬時失衡,跌坐在地。
謝思言略頓,冷眼看來:“說了不知,事多。”揚長而去。
陸聽溪是躲避間自家沒站穩才跌倒的,摔得不重,卻不免氣惱。站起緩了片刻,衝謝思言消失的方向鼓鼓兩腮。
這人脾性真差。
……
大抵當真不是冤家不聚頭,陸聽溪轉月去崇山侯家做客,又遇着了這位不可一世的國公府世子爺。
彼時她正跟一衆年紀多比她大的姑娘坐在抱廈裡,不知是哪個先低呼了一聲世子爺,衆人霎時屏息噤聲。
崇山侯家的幾個姑娘打整裙釵,趨步迎去,小意討好,謝思言卻視若無睹。
陸聽溪往嘴裡塞了顆烏梅乾。
這人就是糞坑裡的石頭,除卻丰姿華茂、家世顯貴之外,就沒一處好的。
唔,再勉強加一條機悟多才好了。
不過這是她聽來的,並沒見識過。
自崇山侯家出來時,她恰瞧見謝家的車駕。謝思言正立在車轅旁,不知跟隨從交代甚。
陸聽溪朝他背影暗瞪一眼。
他似對她的眼刀有所感知,驀地回首。陸聽溪忙撇過頭,狀似隨意地理了理腰間禁步,等聽得謝家車駕遠去纔回頭。
時辰尚早,她央了母親去附近幾家老字號轉轉,買些點心糕餅。
母親遇着了相熟的官家太太,轉去寒暄,讓她在此先挑着。
這鋪子的招牌是茯苓餅,也是她頂愛吃的,她來時只剩了十幾塊,暗暗慶幸還好來得早,正欲命夥計包起來,就聽一道清冷男聲猛地貫入耳鼓:“餘下的茯苓餅我全要了。”
聲極清潤,如醴泉漱石,尚帶稚氣,卻蘊了冷銳霜寒。
是謝思言。
陸聽溪禁不住道:“這餅是我先瞧見的……”
“是我先出聲買下的。”
兩人相持不下,夥計進退維谷,末了,謝思言橫了夥計一眼:“磨磨蹭蹭的,鋪子想關張?”
夥計一個激靈,忙忙賠笑,利利索索地將茯苓餅全包了捧上,又引着他揀選了幾樣新添的細巧糕點,畢恭畢敬地送他出了門。
陸聽溪一張小臉皺作一團。
太過分了。
仗勢凌人!
待夥計折返,她問道:“魏國公世子也愛吃茯苓餅?”她瞧得出,謝思言也是此間老主顧。
夥計道:“世子爺不好甜口兒,這茯苓餅是買與謝家太夫人的。”
她一怔。倒是沒瞧出這位既冷且橫的謝少爺有這份孝心。
……
仕宦家的子弟自小就要出外酬酢,陸修業這幾日被父親驅策着去拜謁一位業師,然他正是貪玩的年歲,不肯老實就範,打算趁機溜出去耍。
陸聽溪也被葉氏拘在家中做繡活,心下抗拒,同隨陸修業一道。
兩人本打算先在城外莊上待半個時辰再去拜謁那位業師,卻不曾想,陸文瑞得了消息趕來捉人。兄妹兩個預備翻牆避一避,陸修業先溜了過去,抻手在牆根下頭等着接陸聽溪。
翻牆這等事,陸聽溪先前也是常乾的,算是個中老手。她還會爬樹、掏鳥窩,雖然人小,皮起來卻利落得很。
可這回也不知是否想到四處尋他們的父親心裡發慌,她腳下打滑,徑從矮牆上摔下。陸修業一時沒穩住,被她砸在下頭當了肉墊。
陸聽溪掙扎着爬起來時,忽覺芒刺在背,扭頭一看,深衣玉帶的少年正傀然立在近前,目光莫測地盯她。
“我怎生走哪兒都能碰着你,”謝思言俯視她,“你是哪家女孩兒來着?”
陸修業素常愛嬉鬧,但大事上不犯渾,見是謝家的世子爺就忙爬起行禮,又代妹妹答了。
謝思言眉尖微攏:“我對陸家沒興致,你往後休要再到我跟前亂晃。”
陸聽溪氣鼓鼓問他這話何意,謝思言道:“就是面兒上的意思。”
陸聽溪突然意識到他是在暗指這些巧遇都是她精心爲之,登時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你也不看看,你那張臉總拉得驢臉一樣長,誰樂意撞見你!你這種人,就該栽個跟頭,讓你知道天高地厚!”
陸修業悚然一驚,可無論如何也拉她不住。
“栽跟頭?”少年淡漠瞥她,“你是說,如你適才那樣摔個狗啃泥?”
陸聽溪一噎,待反應過來這是在譏她,磨着後槽牙道:“你嘴這麼毒,仔細打一輩子光棍!”
她爹孃有時教訓陸修業時,就愛說什麼現下沒出息,將來仔細打光棍云云。她覺着打光棍一定是十分嚴重的事。
少年老神在在:“連我的婚事都操心上了,你倒對我關切得很。”
陸聽溪見沒能震懾住他,端起小臉:“哪個操心你婚事了?”其實她並不確切知道婚事是甚。
“你啊。”
“我何曾關切過你?”
“那你怎知我尚未定親?”
陸聽溪沉默。
定親具體又是作甚的?
少年看她不語,面無表情:“這大抵是我跟你說話最多的一回了。似你這等粉團一樣的嬌嬌女孩兒,我一次能氣哭百來個,回頭哭得鼻涕眼淚糊一臉,別說我以大欺小。”
陸聽溪尚未想好如何回嘴,他已拂袖而去。
……
再度來到謝家做客,是幾個月之後的事。
陸聽溪跟幾個小姑娘玩躲迷藏,卻瞧見了一樁了不得的事。
謝家那個旁支的子弟謝思豐,竟跟崇山侯家的一個子弟一道糾集了一幫烏合之衆,將落單的謝思言搡入水中,意圖構陷他猥-褻叔父的小妾。
她還是頭一次看到謝思言那樣狼狽。
儘管她跟這人有過節,但卻並無幸災樂禍之感。
她覺着這幫子弟委實過分。
幸而魏國公不多時就趕了來。可出乎意料的是,謝宗臨竟不分青紅皁白地要抽謝思言鞭子。
陸聽溪愣怔。
魏國公這麼不講理的嗎?
當魏國公揚聲質問謝思言誰能證明他是被構陷的時,陸聽溪踟躕了下。
她畏懼魏國公,亦且,她爲何要爲謝思言這樣的人出頭呢。
但轉念想想,謝思言縱再是可恨,也不應當遭此橫禍。
她把心一橫,飛衝出去,擋在謝思言面前,將來龍去脈與魏國公說了一說。原以爲魏國公會態度大轉,誰知竟仍是要罰謝思言。
她無措,被身後的少年拉開,回頭正對上他黝黑雙眸。
她從未見過這樣的謝思言。語聲溫煦,眸似邃宇。
謝思言被魏國公鞭笞一通,又被罰去跪祠堂。她還聽說,魏國公連飯食也不許人給謝思言備,她光是想想就覺着悽慘。
她總覺是自己口齒不清沒能將事情前後跟魏國公說道明白,才導致謝思言落到這般境地,琢磨再三,決定再幫幫他。
黃昏時分,她挎了個紫竹籃,偷溜去祠堂給他送吃食。
她一路鬼鬼祟祟,貓着腰往祠堂內探看。
落日餘暉潑灑在少年挺直的脊背上,後襟尚存鞭笞抽痕,但一眼望去,竟不顯狼狽,反透出一股勁鬆孤竹的狷介。
她放輕步子,本想驚他一下,卻不曾想尚未近他身,就聽他的聲音幽幽飄來:“做甚?”
陸聽溪費力將籃子藏到身後:“你猜我給你帶了什麼?”
謝思言未動,不答反問:“你如何進來的?”
“我機靈啊,又生得玉雪可愛,院子外頭幾個守着的小廝縱瞧見我也不會攔阻。”
謝思言回頭。
陸聽溪正是稚齡,小臉圓圓,粉白玉嫩,藏在身後的籃子不大,但她的小身板根本遮擋不住,側後露出的一截細布之下,馬蹄糕現出了個小角。
“馬蹄糕。”
陸聽溪錯愕:“你怎知道?”
少年微扯嘴角:“呆子。”在她尚呆怔時,從她手中卸了竹籃。
陸聽溪看他只是埋頭吃着點心,甚而至於後面頭埋得愈來愈低,以爲他在哭,一下下拍他的肩,奶聲奶氣鼓勵他振作,還說自己是京中一霸,拍着胸脯表示,日後可護他周全。
少年目光往自己肩頭斜轉,入目便是一隻猶帶肉窩窩的小手。
他僵滯少刻,道:“你不怕我牽累你?長房而今不順,謝思豐等人都轉去巴着二房,我父親連遭麻煩,這回興許就要爬不起來,說不得過不多久,我就不是什麼世子了。你今日爲我出頭,打了謝思豐一衆人的臉,那夥人非善茬,你不怕?”
“我若是懼了他們就不會跑出來爲你澄清辯白了呀,你是不是傻。”
陸聽溪言罷方想起,眼前這位脾性不好,她這般言辭怕會激怒他。可她等了一等,沒等着他作色,反見他脣畔勾起一抹若有似無的笑。
正有些摸不着頭腦,就聽他又道:“今日這一飯之恩,我會記在心上。他日必當報償。”
陸聽溪小手一揮:“不必不必,客氣客氣。雖說你這人有時候當真惹人厭,但我大人有大量,就寬宥你啦。”
少年緘默半日,忽道:“以德報怨的事往後還是要少做——你是隻對我這般?”
“對呀。”
少年霽顏,然則他眸中涓涓春水尚未波盪開去,就見小姑娘一拍腦袋:“不對呀,還有一個。”
“我去年救了個刺兒頭,他先前誆了我十兩銀子,我後頭見他快死了還跟我頂嘴,氣不過,帶他回了我家,好生修理了他幾回,果然老實了些,如今已將積年惡習改了七七八八了。他今日還當了回跟班——我身邊那些家下人等知我偷跑過來,定是要攔我的,也只有他肯冒險隨我過來。”
小姑娘伸出雪豆腐似的小手往外頭指了指,壓低聲音:“他在外面給我望風呢,我吩咐他了,但凡有個風吹草動,就要報與我知道……”
她話才落音,門外一陣輕細步聲起,少焉,緊掩的門被從外間拓開一道縫,有個青稚的少年嗓音低低溢來:“姑娘,有人往這邊來了,約莫是魏國公。”
陸聽溪心道難道這麼快就被發現了,應了一聲,忙要起身,卻被謝思言按住:“哪裡來的動靜?我怎就沒聽着?”
門外的少年再度催促,謝思言讓陸聽溪安生待着,飛快自蒲團上起身,順着開啓的那道門縫,猛地拉開了門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