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橋縣城水陸交通皆繁盛, 城內人煙湊集, 觸目所見,賄貨山積,纖麗星繁,一派欣欣盛景。
謝思言似對此地頗熟,拉着陸聽溪左轉右拐,最後在一處胭脂鋪子前面停下,擡頭看了眼,攜陸聽溪入內。
將鋪子上下層都看了個遍, 謝思言問道:“你覺着此處與馥春齋比,如何?”
“只觀這間鋪子陳設也知不能跟馥春齋相較, 這鋪子的東家財力顯然無法與馥春齋的相較。”
“僅是財力?格調呢?眼光呢?”
陸聽溪轉頭:“這不好說的,若這家鋪子的東家也有那等雄財,說不得能將鋪子打整得跟馥春齋一樣堂皇富麗。”
謝思言徑去打量貨品,似有不豫。陸聽溪緊走幾步跟上:“不過……”
謝思言豎起耳朵。
“不過馥春齋的東家喜歡附庸風雅倒是真的。我每回過去, 都能瞧見內中四壁懸着名人字畫, 哪朝哪代的都有。我雖沒細瞧, 但私心裡覺着八成全是贗品。畢竟若真是真跡, 那實在靡費太多,誰捨得花這許多銀錢。”
“怎就不能花這許多銀錢?再者說, 若真懸着贗品,被行家看出, 豈非落了面子?”
“道理是這麼個道理, 可尋常開鋪子, 誰會較這個真。左不過添個景兒罷了。”
“那附庸風雅呢?掛個字畫怎就附庸風雅了?”
“開鋪子當然就是用來賺錢的,三不五時地換着字畫掛做甚?說不得馥春齋的東家就是個土財主,有幾個錢,又有些人脈,就開了這個鋪子,其實是個目不識丁的。”
“誒,我想起來了,馥春齋的東家不是與你相熟嗎?他長什麼樣子?是不是生得大腹便便,腦滿腸肥的?還醜得別具一格?”陸聽溪看向謝思言。
“我生得貌比檀郎,交的朋友又豈會是齷齪之輩?”
陸聽溪呵了聲:“狐朋狗友之言不足信。我覺着那東家說不得不僅胖,還是個禿頭。”
兩人說着話,忽聽外間起了一陣騷動。出來時,就瞧見街上衆人四散奔逃,大呼山匪來了。陸聽溪驚道:“山匪?莫非是寧津的那一撥?”
“不管是哪一撥,先躲起來再說。”謝思言攬了陸聽溪的腰,一徑上了馬車。他正要命車伕作速駕車離去,忽然頓住。
陸聽溪問他怎麼了,他掀了簾子朝外看了眼:“我聽見個熟悉的聲音。”他往外梭視半日,忽道,“我先送你回客棧。”
陸聽溪聽出他這是要獨自去辦什麼事,道:“你每回都把我撇開,你是要去上刀山還是下火海?帶着我不放心,難道將我一人擱在客棧就放心了?況且你這一來一回的,不是白耽誤工夫嗎?”
謝思言回頭看她,凝思一回,道:“也好。”命車伕將馬車駕到路邊停下。
他下來遠觀,立了片刻,讓陸聽溪稍等,自己掣身走了。
陸聽溪掀了簾子朝外看了少刻,見謝思言行至一道轉彎處就不見了蹤影,也瞧不見他去做甚,撇撇嘴,靠了回去。
已是黃昏時分,這時節的下半晌到晚間依舊寒意盤亙,馬車內則氣暖如春,陸聽溪原就累了半日,早就乏了,靠在雲緞靠背上,不消片時就睡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折返的謝思言搖醒了她。
“咱們要出城一趟。”
陸聽溪迷迷糊糊睜眼,問他做甚,他道:“去見一個人。”
兩人抵達白虎寨時,天已冥色。
陸聽溪還是頭一回來土匪窩,打量一週,但覺這地方倒也修得氣派。山匪們大約是用過了晚膳,一個個精神抖擻,正在一大片曠地上舞刀弄棒。
她跟在謝思言身後,入了一間寬轉的大廳。
擡頭一看,上首端坐一黑臉大汗,燕頜虎鬚,倒也昂藏,只陸聽溪總覺此人眼熟得很,似曾相識。細想半日,恍然想起此人就是他們先前第一次來吳橋時,見到的那個匪首。這人是鍾家的舊人,後頭落草爲寇,沒想到如今還在做着這行當。
那大漢瞧見謝思言來,下得座來,上前道:“少爺有什麼要問的,小人盡力答便是。只有些事不能說與少爺知道,望多海涵。”
謝思言道:“我知道你有你的難處,但有些利害,你須得拎得清。”
大漢緘默須臾,引他們到了一側的偏廳,遲疑少頃,道:“小人當年放走了少爺,很是惹來些麻煩,但好歹也渡過去了。後頭這三四年間,小人就盤踞在此,跟官兵算是井水不犯河水。”
“當年究竟是哪個要你擄了我去,這會兒總可說了?”
大漢知曉謝思言如今是帝師,又已入閣,何況背後還有謝家,權衡一番,道:“小人確實知之不多,少爺若真想知道,小人可將自家所知都告與少爺知道,少爺去查便是。”說着話,命人取來紙筆,寫了幾行字交與謝思言。
謝思言閱罷,擡眼:“那地下是什麼?”
大漢一愣:“什麼地下?”
謝思言以烏黑油亮的皁靴靴尖碾了碾水磨磚地面:“這下面。你別告訴我你不知道。”
大漢面色一變,倏而又笑道:“地下自然是沙土,這層地磚是才鋪上去的……”
謝思言冷笑:“我既問出了這一層,你就不必跟我裝傻充愣了。”
大漢面上陰晴不定:“少爺如何看出端倪的?”
“你沒必要知道,你只需回答我的問話。你若執意不說,也不打緊,我自有法子讓你吐口。”
大漢默了半日,掩好了門,道:“這下面造有幾間大室,裡頭有匠人晝夜不息地打鐵,鍛造兵器。去年又請來了幾個呂宋的匠人,專造火器。造好的兵器跟火器都往南面運去了,具體是要運到何處,小人是真不知。”
謝思言蹙眉。製造火器所用的硫黃、硝石在民間都是嚴禁買賣的,要在民間買到這些,大抵只有一種途徑,就是走私,尤其是海上走私。如今海禁形同空文,海上走私猖獗,但要想跟那幫亦商亦盜的海寇搭上線也並非易事。
謝思言凝思一回,帶了陸聽溪出了白虎寨。
陸聽溪也是好奇不已:“我也想知道,你究竟是如何知道那寨子下面另有洞天的?”
“你入寨子的時候,可發覺了這四周有何異常?”
陸聽溪回想了下,搖頭。謝思言道:“那幫山匪烏壓壓站了一片,全在操練。這本也沒什麼,可他們一個個胡亂比劃,支差應付,鬧出的動靜卻極大,似不是來操練的,而是專爲攀比嗓門高低的。你說這是爲甚?”
陸聽溪恍然:“你是說,你當時觀此情形,揣度他們是以操練的動靜遮掩什麼大的響動?”
謝思言點頭。
“那你又是如何發現那賊首的異常從而跟隨而來的?”
“我當時在馬車裡辨出了他的聲音,下來後果然瞧見他就在衆匪之中。我本想再問問他當年被僱來擄我之事,上前卻覺他有些不對——他的穿着打扮太闊氣,那一身行頭少說值五百兩,相較起來,他當年的穿着打扮可謂寒酸。”
“他如今尚能在此爲寇,表明他與官府有所勾結。每年要孝敬官府,還要讓手底下的衆多兄弟吃飽,收入囊中的銀錢還夠他這般揮霍,表明他在短短三年間突然發達了。可單做山匪哪來這樣多的銀錢,我就想一探究竟,於是去了白虎寨。”
陸聽溪沉默,她覺得他肯定是後來偷偷補了腦子,她小時候怎麼沒覺着他比她聰明這麼多。
“那你呢?你又是爲何要在此時來吳橋?還算着日子?”
陸聽溪擡頭對上他的視線,踟躕着道:“就……我很久以前做了個夢……”
謝思言略挑眉:“這樣說來,你是註定要嫁我的?”
陸聽溪撇嘴:“若非看在那一對天竺鼠的份上,我纔不嫁你。先說好,那對天竺鼠往後歸我養。我要把我的兔子窩和你的耗子窩擱在一處。”
“那我呢?”
“你愛待哪兒待哪兒。等回京後,天也完全暖起來了,我就帶着它們出去溜達去。旁人都是招貓逗狗,我是遛耗子,這可是京城獨一份,他們肯定都妒忌得眼紅。”
謝思言哼笑:“是啊,獨一份,叫得跟豬一樣的耗子,肥得走路都瞧不見腳,愛寵如其主,你當心跟它們愈來愈像。”
“不要緊,不是說夫妻會漸漸變得越發相像嗎?將來我變成什麼樣,你也會隨我。”陸聽溪拍拍他肩。
……
又是一年春來,武昌府地處南方,春日來得更早些。
沈惟欽沉心靜氣練了幾張字,左看右看,又覺不滿意,揉了,重新鋪紙。
李氏叩門進來,將尚冒熱霧的雨前龍井擱到他案邊:“你祖父今日又唸叨你來着,你不去看看?”
自打從京中回來,楚王就大病了一場,之後身子每況愈下,過了一冬也不見好。楚王雖因着先前諸事跟阿欽鬧得有些僵,但阿欽到底也是他親孫兒,楚王終歸還是惦記着阿欽的婚事。阿欽老大不小,總不成家也不是個事兒。
“兒子前幾日不是已去瞧過了?祖父總是那個樣子,難道兒子多去幾次,祖父就能好起來?”
“你!”李氏一時被他噎住,竟是不知說什麼好。
她總覺她這兒子自幾年前大病那一場之後醒來,就變得涼薄許多,彷彿對什麼事都漠不關心。
李氏出去後,沈惟欽轉頭看了眼她送來的茶,皺眉。
楚王的死活與他何干,楚王若是薨了,對他更有利。若爲多得些清淨計,他是該隨意娶個回來,是誰都好,橫豎堵住他們的口便是,左不過一個擺設。但他只要一想到有一個陸聽溪以外的女人要跟他朝夕相對,甚至同牀共枕,他就覺得噁心。
他再是心智堅韌,也不會這樣噁心自己。
沈惟欽提筆寫了個大大的“安”字,輕嘆。
姑娘當初給他取這個名字,是取一個“安穩”之意,但他自來便是野狼的性子,又如何能夠真正安穩呢。
謝思言與陸聽溪在吳橋縣盤桓了十來日,倒是查到了些線索,只是他只告假了一月,不能濡滯過久,況這樁事一時半刻查不清,左右權衡後,謝思言終是帶着陸聽溪回了京。
兩人甫一回府,賈氏就親自過來探視,又說要吩咐膳房那頭預備着,給他們接風,只被他們拒了。
謝思言轉去安放行囊,賈氏便將陸聽溪叫去,說要跟她計議一下老太太壽宴的事。
她纔開口說了兩句,蕙蘭與木香兩個進來,將賈氏屋裡已委頓了的幾束花換成了新擷的鮮花。
賈氏見陸聽溪往那幾個龍泉窯花瓶上頭打量,笑道:“我平日裡不愛薰香,嫌悶得慌,就讓她們三不五時地揀些新鮮水靈的花兒擺着,一爲氣味宜人,二則圖個好看。”
蕙蘭因着前次的事,心下對陸聽溪頗爲不滿,偏賈氏還支使她給陸聽溪倒茶。她不情不願挪過去,將擺了茶具的托盤擱下:“少奶奶喝茶。”語氣不鹹不淡。
陸聽溪忽而擡袖掩面,一手掩脣,微低下頭,作勢要吐。蕙蘭嚇了一跳,急忙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