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聽溪聽聞生產之後記性興許會變差, 雖則她生下栗子五個月後還沒發覺健忘的苗頭, 但仍欲作速將打理中饋之事重新攬起,防患於未然。
此事她是知會過謝老太太的, 老太太當時也點了頭,可不幾日的工夫,老太太又轉了心思, 讓她先歇上三兩月再思慮此事。
陸聽溪心覺有異, 輾轉打聽了,才知原是謝思言跟老太太交代了什麼。
是日, 謝思言一早着人傳話說會晚歸, 讓陸聽溪自家先用膳。然廚下上了晚膳後, 陸聽溪並沒動筷, 只捧了熱茶,安坐花廳內靜候。
天色將暗時,飄起了細雪, 陸聽溪使人去給謝思言送傘。
戌初一刻, 謝思言披風挾雪回府。
他踏入花廳, 瞧見內中情形,微頓, 大步上前握了陸聽溪猶存茶溫的手,問她爲何不先用膳。
陸聽溪嘆道:“我先前本已跟祖母說好了,要慢慢將主中饋之權接掌過來, 可不知爲何, 祖母后頭又反悔了。”
“你也知道, 我而今除卻照料栗子,就沒甚事可做了。長此以往,我真怕我腦子不靈光了。況且,總這般也非長久之計,我將來總是要將府內庶務接管過來的。夫君說是不是?”
謝思言認真頷首。
“但祖母改了主意可如何是好?我旁敲側擊半日,祖母也未曾回心轉意。夫君知道的,讓我跟人吵架還成,讓我勸人轉意,我實在不擅此道……要不夫君幫我去跟祖母說說?”
謝思言似有些爲難:“祖母素常不允我插手內宅之事……祖母既不允,那你便姑且閒着,等將來中饋真正落到你手裡,必是忙得很,現下權且歇息一回也是好的。京郊的桃花不日便開了,屆時與我到往一觀如何?”
陸聽溪抽回手,起身便往外去。
謝思言跟上來,從後頭將她裹入懷中,終於鬆口說願意竭力一試。
陸聽溪這才霽顏,順勢半倚着他,問他覺着祖母緣何反悔。
“祖母如今一團孩子氣,忽然改主意也是常事。”
陸聽溪驀地回頭:“這可不盡然,祖母說不得是聽信了誰的讒言——夫君覺着這個到祖母面前胡說八道的會是哪個?”
謝思言道:“淘淘多心了,我倒覺着無人去祖母跟前進言。”
“是嗎?沒有最好,若當真有人給我不痛快,我回頭揪出來了,定不輕饒。”
謝思言眸光斜轉:“怎麼個不輕饒法?”
陸聽溪學着謝思言慣常的口吻,惡狠狠道:“自然是敲斷他的腿!揪出一個敲斷一個!若這人還是個男人,說不得連着他三條腿一起敲斷!”
謝思言默默低頭,手上微一用力,攬着陸聽溪往回折返:“乖,先用膳去。”
……
隔日晚間,謝思言踏入臥房,一眼就瞧見陸聽溪靠坐牀畔。
聽得動靜,陸聽溪擱下手上書卷,轉頭看來,目光幽幽:“夫君,我前日與你說的那樁事有了些眉目,可查出的結果竟跟夫君有關……我不信!夫君怎會去祖母面前進言跟我對着幹呢,夫君分明前幾日還說不論我想要甚都定會幫我遂願,如今怎會做出這等事呢……”
“夫君,你說會不會有人構陷於你?”陸聽溪偏頭,“夫君怎不言語?”
謝思言面上神容數變,末了與陸聽溪對面而坐:“是我乾的。你預備先從哪條腿開始敲?”
陸聽溪順手從錦褥裡撈出四尺餘長的一根牛皮鞭:“看在是你的份上,腿就給你留着,只抽一頓好了。你看這鞭子眼熟嗎?這是我才從公爹那裡借來的,正好試試手——不過我也並非不通情理,夫君若肯好生跟我解釋緣由,這頓鞭抽就免了。”說着話,端着小臉振臂揮鞭。
謝思言打量她一眼:“鞭子都有了,要不要我再取些腳帶、香燭來?”
他見陸聽溪愣怔,不動聲色湊上前,將她一隻握鞭的玉嫩纖手牢牢包覆在掌心:“我贈你的書,你不肯讀,如今傻乎乎甚事不知,嗯?敦倫助興的花樣多得很,內中便有投□□、捆縛跟燒情疤三樣。第一樣略去不談,第二樣跟第三樣咱們倒可試上一試。等會子咱們敦倫既歇,趁着香膩沾沾,先行使鞭,再縛雙足,最後灼幾處情疤,想來別有一番意趣,你覺着如何?”
陸聽溪警惕後縮:“你這是何處聽來的歪門邪說?”又擎了鞭子亙於二人之間,“你……你打小沒少在這鞭下受苦,如今瞧見,莫非一絲不懼?”
“我連我父親都不怕,怕這鞭子?”謝思言倏地伏到她耳畔,嗓音一低,“知道你怕疼,鞭子抽我身上,腳帶綁我足上,情疤也灼我身上,如何?”
熱息掠耳,癢酥灼燙,陸聽溪霞色漲滿面,扔了鞭子就跑。
……
長鞭在手,竟也沒能逼問出緣由,陸聽溪事後鬱郁了好幾日。
莫說逼問,她後頭見他竟當真着人預備腳帶與香燭,慌得勸了他半日,才令他打消念頭。她雖不知情疤爲何物,但大致能猜到不是什麼正經事。隨後話頭被他岔出了十萬八千里,她也早將初衷拋到了九霄雲外。
此後幾天,她總擔心他一時興起,當真要用什麼腳帶、香燭助興,倒也沒甚心思追究他去謝老太太跟前進言與她唱反調之事。
轉入二月後,春意一日濃似一日。
這日放衙後,謝思言再次攛掇陸聽溪跟他出去看桃花。
陸聽溪終於又尋着了拷問的時機,欲待再去取鞭來,卻被謝思言阻住。
“你隨我出去,我就將你想知道的原原本本說與你聽。”
陸聽溪見他這般自覺主動,倒不好說甚,回房拾掇了下,隨同他出了門。
京師今年春日來得晚,城外不論是桃花還是杏花,大多仍含苞,並未吐蕊。
陸聽溪坐在馬車裡轉悠幾圈,覺着被誆了,放下帷裳,扭頭看去時,卻見謝思言正慢悠悠埋首畫着什麼,湊近一看,發現攤於案邊的宣紙上竟是一條逐漸成形的、如意頭狀的長命鎖。
他垂着眼:“兒子快滿週歲了,在此之前,我預備多打幾條長命鎖。我這幾日都在想長命鎖的形制,等我畫幾張出來,咱們一道挑揀。”
陸聽溪懵了下。
什麼叫快週歲了?兒子如今不是才六七個月大?
謝思言長指微伸,將自己畫好的圖樣滑到陸聽溪跟前,問她覺着這個式樣如何。
圖中長命鎖爲四瓣海棠,正中一瓣,彎長七寸,瓣稍均以貓眼石綴嵌,中鏨雙魚戲水紋樣,畫工精細,僅觀形制也覺巧致無雙。
內行人看門道,陸聽溪久浸書畫,只掃一眼就知運筆者畫技踔絕。
這還只是信手塗鴉之作。
謝思言素日臨帖多些,不常作畫,她尋他指點書畫,他也多半將之視爲揩油的時機,不迫着她撒嬌賣乖一通,難開金口。
陸聽溪暗暗磨牙。
她從前苦練不輟,也總被先生們誇讚天分上佳,可始終也還是及不上謝思言的一半。
分明他素常也不如何碰畫筆。
何其不公!
“莫惱莫氣,”謝思言看穿了她心內所想,適時出聲,“其實各人畫風不同,所長之物也迥異,你瞧見的恰好就是我所擅長的,故顯我造詣頗深罷了。”
陸聽溪心裡稍稍舒暢了些,順口問他不擅畫甚。
謝思言細細思量了半晌,道:“想不起……等我想起了再說與你聽。不過你總說我平日裡不如何碰畫筆,這也不盡然。”
陸聽溪眼眸驀地一亮,一把攥了他衣袖:“所以你背地裡也是發奮苦練的?”
“嗯,哪有憑空白來的技藝,我平日得空便畫上幾筆,書房裡存了許多畫稿。”謝思言飛快轉回話茬,又跟陸聽溪說起了長命鎖之事。
陸聽溪心下平衡許多,回嗔作喜,跟他計議一陣,終於想起自己還有一樁事沒問。
“來說說,究竟爲何跟我對着幹?”陸聽溪斜睨他,“你出門前可是許了諾的,休要抵賴。”
謝思言慢條斯理收起圖樣:“無他,我就是怕你累着。”
陸聽溪並不肯信,再三追問。
謝思言見實在糊弄不過了,靠到隱囊上,抱臂看她:“你素日與兒子處的工夫本就比與我的多,而我每自衙門歸家,你總還是一門心思花在兒子身上,你自家想想,每日除卻在飯桌上跟我打個照面之外,這幾日可還跟我另有過從?”
陸聽溪覺着莫名其妙:“在臥房的不算?難道每日躺我身側的是鬼不成?”
謝思言望定她:“你十晚能有三晚跑去哄兒子睡覺,剩那七晚還在我回臥房前就入眠了,只留個後背給我,這也算是打照面?眼下便如此了,等回頭你接掌了中饋,怕連搭理我的工夫都沒了。我再不做些什麼,大約用不了半年,你連我的樣貌也忘了。我知道你看護兒子辛苦,可我每日在府中盤桓的時日本就不多,你再這般厚此薄彼,又將我置於何地?”
陸聽溪抿脣。
打從她認識謝思言以來,就沒見過他這般態度。
隱忍又委屈,彷彿被薄待了的三歲小兒。
照料週歲內的小兒雖則確非輕省之事,但她也稱不上辛苦。鷺起居內僕婦成羣,光是乳母就有三個,又另有保母五六個,她全然丟開手不管都不成問題。只是她不能親自哺養兒子已覺心下有愧了,自然想在旁處找補回來,能親力照料,就不會假手於人。
至若謝思言所言之事,倒有些誤會了。
她先前有一回跟謝思言談天談得興起,後頭兩人都沒了睡意,她又被他上上下下、前前後後折騰了半宿,消停時已是黎明時分,他片時未眠,徑直起身赴早朝去了。她其時癱在牀褥上,羞赧之餘,難免懊悔。
如若她不跟他閒話,他說不得就不會熬通宵。年後事繁,他一日萬機,本就辛勞,歸家後若還不得睡個安生覺,日子久了,身子如何吃得消。
於是她這陣子晚間不照看兒子時,索性早早入眠,也免得他又胡來到半夜,次日頂着眼下淡淡烏青出門去。
陸聽溪跟他細細申明瞭自己的想法,並再三強調自己並非冷落他,但謝思言辭色未曾稍降。
“那白日間既已將大半心力放在栗子身上,晚來是否就該對我多些陪伴?男孩兒不能嬌慣,栗子回頭若是再在晚夕哭鬧着讓你陪,你就徑將他扔給乳母們,過陣子他就安生了。”
陸聽溪打量了謝思言那一言難盡的容色。
分明他每日回府也都要抱着兒子逗上好一會兒,適才又惦記着給栗子打長命鎖的事,現下怎又嫌棄兒子礙事呢。
謝思言說着話,氣不打一處來:“總而言之,不能慣着他。”
他頓了一頓,補充道:“不能慣着他,但可以慣着我。”
……
陸聽溪那日回府之後,才意識到謝思言將她誆出門的用意何在。
她覺着男人鑽起牛角尖來,簡直不可理喻。
歸家之後,她已經依着謝思言的意思行事,然則他面上見笑不幾日,就又因着一件雞毛蒜皮的小事動了氣。
她問起了他擱在沈安墳前、落後又被沈惟欽撕毀的那封信上究竟寫的甚。
本是隨口一問,他卻說這等事不必她操心,她因此反而愈加好奇,越發想探個究竟。他就忽地盯住她,問她爲何定要問個究竟,又問她是否還想探問旁的關於沈惟欽的事。
兩人因着此事爭執一回,這兩日私底下見了面互不搭話。
陽春時節,卉物滋阜,碧空如洗。
謝思言這日打外頭回來,抱了栗子要去城郊觀花,被聞訊趕來的陸聽溪攔住。
陸聽溪覺着他越發胡鬧了,栗子尚不足週歲,平日裡在園子裡走走她都怕着涼,何況是出城。如今風大,萬一出趟門着了風寒,那委實得不償失。丁點大的孩子,有個頭痛腦熱的,都得懸心吊膽。
她才抱回兒子,就見兒子突然扭回頭,揮起小爪子,抱了她脖頸,含混不清地說了聲什麼。陸聽溪起先以爲不過是小嬰孩的喃喃吶吶,後頭見他不住重複,湊近了聽,終於聽清。
栗子在嘀咕“爹爹”、“抱”。
奶音稚嫩,口中含了顆糖似的,吐字不清,卻是鍥而不捨地不住重複。
陸聽溪微抿脣角,瞥了眼兀自坐下飲茶的謝思言。
既然兒子執意要他抱,那她就先將之交到他手上。隨着兒子日漸長大,她抱着也確實吃力,不能久撐。
然而她傾身要與謝思言交接時,栗子卻並沒朝謝思言伸手,反而摟緊了她的脖頸。
一顆腦袋卻是轉個不住,看看她又看看謝思言,不停重複那三個字,見她沒甚舉動,急了,用藕芽似的小指頭隔空點點謝思言,又回頭焦急看她,一雙墨玉成就的烏亮眼眸氤了濛濛水霧,下一瞬就要哭出來。
一衆乳母保母不明所以,面面相覷。
陸聽溪迷惘半日,默了一默。
她忽而有個猜測。
兒子的意思約莫是讓她也抱着他爹爹。
將一干閒雜人等遣下去,她面上浮着薄紅,對謝思言道:“你……你過來。”
謝思言放了茶盅,長身立到她面前。
她託着兒子的一側手臂朝他傾了傾,不必她開言提醒,他已飛快扶住兒子,穩如山嶽。
陸聽溪一隻手抱着兒子,另一隻手騰出,遲疑了下,擁住了謝思言勁瘦腰身。
栗子咧起小嘴,咯咯笑出聲,也想學她的模樣,一手抱一個,奈何人小胳膊短,只好改爲一手摟了她的頸項,一手揪住謝思言的衣袖,腦袋趴在兩人中間。
謝思言素愛整潔的人,平整衣袖被兒子抓得不成樣子,卻絲毫不介意,反倒配合得很,又往前湊了湊,方便他抓。
陸聽溪一手抱着兒子一手抱着丈夫,沉默靜思。
似乎不大對勁……兒子何時學會的這一招?再者,謝思言連衣裳都沒換,根本不似要帶兒子出門的架勢。
她狐疑看向謝思言,謝思言自若道:“既是抱了我,那想來是不氣了,後日隨我出趟門,趙景同要給他兒子辦滿月酒,親自來給我送了柬帖,盛情難卻,你又跟他夫人莊氏交好,咱們不好不去。”
陸聽溪聽他提起趙景同夫婦,就禁不住想起上回他是如何在暗地裡撓她的,立等警惕起來:“你要做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