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事確實可能影響一個人的終身。
謝思言那樣不世出的天縱之才, 即便沒有家族的幫持, 也照樣能登上巔峰。這樣一個人, 不該是那樣的結局。夢境太過真實,她醒來許久, 眼前還是謝思言那冷漠森寒的眉眼。
那樣陰鷙的眼神, 令她不寒而慄。
她醒來前看到的場景也讓她心驚。謝思言渾身浴血, 滿目的紅。鑑於前頭那個夢, 她總覺這個夢境也有可能成真, 一整日都琢磨着此事。
三日後途徑吳橋,陸文瑞因着不急赴任,帶着妻女在城內閒逛。
吳橋位於河間府南端, 隸屬於景州, 有“人間遊樂無雙境,天下雜技第一鄉”的美稱, 城內雜耍、百戲雲集,海陸商貿繁榮。入目可見各色南北商人甚至異域商客穿行道上。
陸聽溪倒無心遊賞。她發現謝思言下了馬車後就沒了人影, 也不知去了何處。大抵是因了昨晚那個夢,她如今格外關注他。
她正心不在焉看人捏麪人兒,肩膀忽然被人從後面拍了一下。她悚然一驚, 回頭就對上一張猙獰的開山莽將面具。
開山莽將是最爲兇猛的鎮妖神之一, 五官極度誇張, 這面具又做成了深紅色,乍見之下,極是駭人。
面具取下, 露出謝思言一張風神俊朗的臉。
陸聽溪拍拍胸脯,擡頭瞪他:“嚇我一跳!”
“胡說,你那麼遲鈍,怎麼可能被嚇到。你還記不記得,你幼年玩黃鷂吃雞,總是被抓,從沒贏過。”
陸聽溪撇嘴:“說不定你反應更慢,我從沒見你玩過黃鷂吃雞,你玩這個不一定就比我好。”說着話又是一頓。
魏國公對謝思言要求嚴苛,謝思言兒時縱真想玩什麼遊戲,怕也是不能的。
謝思言仿似並未發覺她的心思,招呼她一道去四下裡轉轉。她左右看看,確定爹孃不在附近,才帶了檀香,跟在他身後混入人羣。
街市上人煙湊集,熙來攘往,嚷鬧喧闐。
謝思言穿梭人潮時,往後頭瞥了眼。少女綴行身後,他往左一點,她也跟着向左偏行;他往右一點,她也隨之靠右。
活像個尾巴。
他驀地頓步,少女一時不察,果然一頭撞上了他後背。
“爲何一定要跟在後頭,而不走在我身側?”他回頭看向正給自己揉額頭的少女。
陸聽溪道:“人太多了,你在前面開路,我走得省勁。”
她實則是在想昨晚那個夢,思忖着此事如何能解。謝思言心思過於縝密,她不敢走在他身側,怕他瞧出什麼,她不好應對。
想了一想,她問:“世子明年……”
“怎還叫我世子,不是說好了私底下喚我思言哥哥的?你再叫我世子,看我應話不應。”
陸聽溪只好硬着頭皮道:“思言哥哥……明年是不是打算下場考春闈了?”
謝思言點頭,問她怎麼了,陸聽溪思慮着道:“那……世……思言哥哥是不是對亡故多年的國公夫人感情很深?”他從前雖跟她提過國公夫人鍾氏,但也只是略略帶過,似並不願深講。
謝思言斂容,須臾,道:“母親去時,我雖然只有三歲,但印象卻是極深的。我而今還能回想起昔年與母親相處的情景,雖則因當時年幼,那些場景已經十分模糊,甚至我已記不清母親的樣貌,但每每回想,總還是覺得暖心。父親說母親身子弱,當年是得了一場風寒故去的。”
陸聽溪沉入沉默。
大約也是子隨父性,謝思言久慣強勢,極少流露出脆弱一面,也甚少提起他母親。
他幼年失恃,又遇上那樣嚴苛的父親,細細想來,那些年必定過得極是不易。他再強,終究也不過是個稚子。但在外人看來,他是豪門世家裡風頭最盛的長子嫡孫,自小順風順水,旁人還在考童生試的時候,他就已經中了舉。
其實她不太明白,爲何魏國公要那樣近乎瘋魔地苛求謝思言的學業,謝思言天資過人,讀書事半功倍,即便不這樣刻苦,將來考個二甲也是不成問題的。況且,謝家又不似崔鴻赫那樣的門庭,指望着子孫重振家門。
少女思索的工夫,謝思言一把攥住她的手,拉她往前,迫着她與他並肩同行:“吳橋西北邊的景縣是我外祖家的祖籍,同屬景州管轄。景州這地方與我也算有些淵源,我來此倒也能覺出幾分親切。”
陸聽溪一怔,她倒是不知這個。
兩人說話間,人羣忽起騷亂。不多時,一衆悍匪橫衝直撞闖入人潮,所過之處,如同利刃分水,人車俱避。
謝思言將陸聽溪護在身後,欲拉她離開,卻不想那匪徒的頭領竟徑衝他們而來。謝思言身後護衛齊齊衝來相護,但奈何對方人多勢衆。相持不下時,那匪徒的頭目衝到謝思言面前,執刀相對:“識相的,跟我們走,否則我們可不會客氣。”又指了指陸聽溪,“這美人兒也一起。”
利刃在日光下閃出刺目白芒。護衛們被匪徒纏住,外援難求。
陸聽溪幾乎是下意識看向謝思言。不知從何時起,她覺着無論遇到什麼險境,只要跟定他,就能化險爲夷。
謝思言目光一寒,盯着那賊首,忽道:“當年的鐘家舊人,竟已至落草爲寇的地步,卻不知這些年經了怎樣的際遇。”
那賊首一愣,問他怎知他是鍾家的舊人。
謝思言道:“我方纔一眼就認出了你——你最後一次來國公府時,我瞧見過你。鍾家是我的外祖家。”
賊首沉默。那都是七八年前的事了,少爺竟還記得。
他神情幾變,慢慢放下刀,道:“我不知少爺身份,多有得罪。少爺與我做一齣戲,逃了去吧。”
謝思言卻沒有即刻離去,問他是受了誰的指使來拿他,賊首隻道江湖規矩,他們也不知僱主是哪個。
“那當年突然來國公府是爲哪般?這也不能說?”
賊首又是緘默半日,終是道:“少爺莫問了——此地不宜久留,少爺還是當作速離去。”
謝思言本是隨口一問,瞧見他這般態度,蹙了眉,攔住他去路,再三追問。那賊首無法,咬牙道:“少爺,夫人之死……”
謝思言面色一凜:“此事與母親的故去有關?”
賊首道:“夫人並非因風寒過世。國公爺當年極力壓下此事,又封了國公府衆人的口,少爺當時年幼,這些年來恐是未曾聽到半分風聲。小人也不知具體內情,只知夫人是遭人毒殺。小人那次去國公府是奉了老爺的命,去取些夫人的遺物。彼時夫人已故去五年了。國公爺倒未說甚,徑直將東西交於我。”
謝思言雙拳驀地攥緊。
他縱再是機悟,也想不到母親的死竟另有隱情。
他又問了些當年細節,賊首回憶着說了,末了道:“少爺還是莫要糾纏於此事,我瞧着國公爺並不想讓少爺知曉。少爺莫違拗國公爺的意思爲好。”
那賊首說到做到,與謝思言和陸聽溪演了一齣戲,率衆離去。
陸聽溪見謝思言面上神色陰晴不定,心下憂慮。沒想到不過在街上轉一圈,竟牽扯出這許多事。謝思言這麼快就知道了他母親的死另有隱情,這局面要如何解。
她思及那個噩夢,輕聲道:“那賊首說得在理,國公爺既不想讓你知道,必有緣由,你……”
他遽然牽起她的手:“聽溪,我帶你走吧。”
陸聽溪怔住,這話來得突兀,怎聽着那麼像提議私奔。
“你莫跟爹孃南下,我也不去抱璞了,你跟着我一道,查探我母親當年的死因,”謝思言懇切望着面前少女,“就當是,看在我先前幫過你的份上。”
謝思言性子驕傲,陸聽溪還沒見他求過誰,如今以這等語氣與她說話,她忽覺心頭滋味難言。
她知道謝思言倔得很,如今既已知曉母親之死另有緣由,必是要一查到底的,阻攔是不可能的,她也確實不放心謝思言一個人去面對這些,但她爹孃怎可能放她與他同行。
謝思言瞧見小姑娘神色,便知此事有戲,問陸家可有親朋在此,陸聽溪想了想,點頭:“有。”
他道:“那便好辦了,你先去那戶人家落腳,隨後咱們再匯合。”
謝思言約略與她說了他的籌劃,末了道:“你既沒有推拒,我便當你應下了。”
陸聽溪輕“嗯”了聲。
她留在了河間府,去往位於吳橋東北方的寧津縣。她所說的親朋,指的是住在寧津的一個遠房表姨家。只是謝思言沒細問,她便也沒說。
她此番便是以去這位表姨家小住爲由留下來的。
這雖然只是個留下來的藉口,但她還是要實打實去表姨家拜會的。陸文瑞將她送到地方後,便與葉氏繼續南下,往揚州府赴任。葉氏本也是要留下的,但陸聽溪以父親身邊不能少人照料爲由將她勸走了。葉氏便說等陸文瑞那邊安頓好,她就即刻來這邊接她。
陸聽溪到時,正碰上齊正斌。這位是她那表姨夫的學生,後爲顯親厚,認作義子,正巧齊正斌跟她那表姨夫也是同姓。論起來,這位也算是陸聽溪的表兄。
兩廂見禮時,謝思言見陸聽溪神色略顯尷尬,齊正斌的神情也有些微妙,出來時,低聲問她跟齊正斌到底什麼關係。
陸聽溪尚未答話,齊正斌跟出來,向兩人拱手作揖,朝陸聽溪笑道:“表妹頭回來寧津,若有興致,我可當個嚮導,帶表妹看看寧津的風俗人情。河間府這邊,我都熟得很。”
陸聽溪婉拒,尋個由頭,帶着一衆僕婦回身走了。
一羣人浩浩蕩蕩到了齊家大門內的影壁,陸聽溪停步:“我便送世子到這裡了,我還要去拾掇行李。”
謝思言並不肯走,堅持詢問那齊正斌是怎麼回事。陸聽溪尷尬道:“他先前和我議過親。”
謝思言忽覺太陽穴突突直跳。
他都幹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