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思言與沈惟欽兩人幾乎同時出手握住了鞭梢, 一把甩出。轉頭看去,就瞧見一丹脣外朗、修眉深目的女子正挑眉看來。
謝思言幾乎一眼就認出來人是他們那日在阿古達木的宅邸裡見到的異族女子。
那女子用生硬的漢語道:“我怎瞧這位千金小姐的身形有些眼熟,倒是似曾相識。還是說, 中原女子大多都是這般羸弱如柳?”
陸聽溪也認出了來人。這就是那日曾硬拉着她比試的那位北狄姑娘, 對方容貌有特色, 說話腔調也特別, 極是好認。她回憶了下, 她那日跟這位互相掄拳時, 並沒出聲開言,對方根本沒聽過她的聲音,只她身形眼熟倒沒什麼, 暗道還好。
沈惟欽冷聲道:“郡主最好認清自己如今身處何地, 國朝禮儀之邦, 容不得你放肆。”
謝思言聽沈惟欽這般稱呼,再聯繫先前所見,很快就猜出了這女子的身份——她應是阿古達木的女兒。
他聽聞阿古達木有個女兒名喚寶音, 愛若珍寶, 故而這位寶音郡主極是驕縱,行事格外張揚。如此看來, 當日阿古達木暗中來京, 寶音郡主還敢隨便拽一個跑堂的丫頭比試, 也不足爲奇了。
寶音收了鞭子, 目光卻仍停留在陸聽溪身上, 毫不掩飾審視之色:“這位姑娘雖然瞧着面善, 但比我那日瞧見的那個粗鄙丫頭可要漂亮許多,而且胸也大了不知多少。我那日拽住的那個丫頭片子前後一邊平,倒是屁股挺翹得很,用你們的話說就是……唔……好生養的。要是臉再好看些就好了,可惜了。”
陸聽溪登時滿面通紅。饒是她心再大,聽見這話卻也難免想打個地縫鑽進去。何況還有旁人在場。
謝思言面色霜寒:“郡主自重。”
寶音嘴角微壓。她自己也是上位者,但這人只短短四字,就令她脊背生寒。即便他只是站着,也覺有千鈞之勢沉沉迫來,令她喘不過氣來。這人瞧着也有幾分眼熟,身形跟她那日所見的那個跑堂的夥計相似,都是修竹勁鬆的仙逸之姿,令人見之不忘,但容貌和聲音跟那夥計出入甚大,她也只能感喟中原男人真是個頂個地會長。
中原這邊規矩大她是知道的,但她自小便是這樣無法無天,她父王和大汗都沒有約束過她。她倒覺中原人說話辦事都束手束腳的,去個茅廁也要換成出恭、方便、更衣這類詞,想想都累。她也不過是品評了一番那中原女子的身段,並沒覺得自己有什麼大的錯處,眼前這兩個男人一個比一個厲害,烏眼雞一樣,好似恨不得生吞活剝了她。
“郡主下回行事若再這般張狂,動不動就甩鞭子,休怪我不客氣。”
寶音聽謝思言這樣說才知他主要是因着她揮鞭的舉動才動這麼大肝火,當即反手將鞭子往林邊一根翠竹上一抽:“我甩鞭又如何?又不曾傷着她。我適才不過是一時認錯了人,以爲她是曾跟我比劃過幾下的那個小丫頭罷了。”
謝思言冷笑,突然疾滑一步近前,以風雷之速奪過鞭子,擡手往寶音身上猛甩。寶音嚇了一跳,慌忙後撤數步:“你可知我是……”
她後半截話尚未出口,就被鞭梢劃到了手臂。雖則只是鞭梢,但謝思言力道剛猛,半分沒留情,立等疼得她兩眼冒淚,呼痛不止。
“我倒不知郡主在一個弱質紅袖面前逞的什麼威風。我只告訴你,你倘傷她一分,我就從你身上討回十分。你若不服,大可來試。你該慶幸你適才沒傷着她,否則你此刻怕已爬不起來了。”謝思言冷聲砭骨。
寶音心知自己今日怕是真的犯到了什麼權貴勢要手裡,她本也不過是來做客湊熱鬧的,暗暗咬牙,不敢反脣相譏,更不敢還手,當下跟陸聽溪賠了個不是,又向謝思言等人作辭,而後領了從人飛快離去。
沈惟欽見寶音走遠,回頭道:“前幾日阿古達木又因着去年之事來京致歉,只帶了一百來人,以表誠意。阿古達木攜女前來朝見時,我恰巧在場,故而識得那郡主。卻不知姑娘與謝世子與這位郡主有何淵源?”
他見陸聽溪不作聲,淡淡笑道:“姑娘面前,我也沒甚好隱瞞的。世子爺去年被拔擢爲詹事府詹事的內情,我是知曉的,我猜也能猜到世子爺此前必是見過那阿古達木了,如今這話也不過隨口一問——姑娘可是仍舊對我的身份存疑?”
陸聽溪見四下無人,道:“世孫所言之事過於離奇,不存疑都難。我不甚明白,依照世孫所言,莫非真正的沈惟欽忽然魂歸天外了不成?”
沈惟欽道:“姑娘大約也還記得楚世孫先前的諸般怪異舉動。楚世孫三年前爲其嫡兄暗害,身子大虧,醒來後就較之從前判若兩人,學業精進飛快,也收了散漫性子,這其實是因爲我的魂魄一直跟着他,導致他的言行舉動受了我的影響,甚至字跡上也帶着我的影子。楚世孫性情改易的時間跟我身死的時間相吻合,姑娘可以去查。”
“然則此事機密,楚世孫不敢輕泄,這也是爲何先前在揚州時,姑娘瞧見那張護身符裡的字條時,楚世孫百般遮掩的緣由。後來楚世孫爲求解脫,時常往楚王府附近的金剛寺去,找淳寂大師求助,希望能幫我超度,早日投胎。”
“淳寂當時給他出了兩個主意,一是以我生前最親近之人親手所繪的本人肖像做法,二是請姑娘本尊前往道場,但這兩條都未得遂,姑娘也是曉得的。具體的,姑娘可去向淳寂大師求證。”
“至於我爲何會在劃傷姑娘之後忽然奪舍成爲楚世孫,我也不甚清楚。我跟楚世孫似原本就有些淵源,不然也不會有這樣一樁奇遇了。不過我覺着,主要是因着姑娘的血刺激了我。姑娘待我恩重如山,我縱結草銜環也不足報的,眼見着自己親手傷了姑娘,自是心下震動非常。”
沈惟欽說着話,又看向陸聽溪當初受傷之處:“姑娘的傷可好完全了?若姑娘意難平,我不介意姑娘也劃我一刀。”當真掏出防身的匕首遞與陸聽溪。
謝思言冷眼看着。
沈惟欽言之鑿鑿,但他一個字都不信。他還是認爲三年前赴京與左家議親的那個沈惟欽就已經是沈安了。只是他暫時還沒有證據。沈惟欽大抵也是看準了這一點,纔敢這樣說。
一推三六九,將黑鍋扣在死去的原主身上,不過是怕陸聽溪因着他先前諸般作爲厭惡他而已。
不要緊,他現在沒有證據,不代表往後也沒有。紙包不住火,謊言總會被揭破。
陸聽溪避開:“世孫明知道我不會動手。”
沈惟欽卻忽然道:“換了副皮囊,姑娘便與我生分了。若早知如此,當初我一定撐着一口氣不死,好歹看到姑娘出嫁,如此也能給姑娘一份添妝,報得姑娘一二恩惠。只是如今姑娘這般態度,怕也不會收我的東西。”
謝思言將陸聽溪擋在身後,眸色幽沉:“添妝就不必了,世孫屆時來喝一杯喜酒就是。”
沈惟欽收了匕首,也不惱,笑道:“我那日一定特特撥空到場。”
沈惟欽走後,謝思言回身看向身後的少女:“還記得‘紅顏棄軒冕’麼?此人心機深沉,絕非表露出的那般良善。”
陸聽溪微微點頭,望了眼沈惟欽的背影。她此刻是真正相信沈安的魂魄在沈惟欽的軀殼內甦醒了。如此一來,謝思言倒是少了一樁麻煩。
謝思言想起小姑娘先前曾明確跟他表態說不喜歡沈安,但思及沈安在陸家八年裡都是近水樓臺先得月,終歸是堵得慌,拽了小姑娘的手就要進竹林,卻見楊順匆匆跑來。
“世子,前頭出事了,開席之後,男賓們沒吃幾口,就開始上吐下瀉,仲晁似也中了招,如今已請了太醫過來。”
謝思言面上全無訝色,沉吟少頃,讓陸聽溪先回女眷那邊。
翌日,仲家筵席上的風波就傳遍朝野。所幸到場賓客除卻遭了一回罪之外,並無大礙,但仍是不免謠言四起。仲晁上奏請求楚王主持公道,楚王將一干人等叫來問了一番,和了通稀泥,本以爲事情已了,卻沒想到後頭仲晁的老母親潘氏進宮找了太后,說那日之事,後來他們家關起門來自己查了,最後發現魏國公世子嫌疑頗大。
一來,魏國公世子與仲晁不睦之事並非秘密,二來,魏國公世子那日在開席前就離開了,席上的菜餚是一口未動。
潘氏請求太后做主,徹查此事,太后不願對外廷之事多做理會,又將此事轉交給了楚王。最後楚王理來理去,落後不知爲何,不了了之。
五月中,正逢先帝忌辰,咸寧帝往年都是親去山陵拜祭,如今行動不便,就將這差事交給了楚王。楚王率衆離京後的隔日,咸寧帝忽然下旨,押寧王來京,說要問罪。
衆人不明所以,不多時,咸寧帝頒下一紙詔書,痛心疾首地指出寧王不顧昆季親親之誼,竟對他痛下毒手。詔書中道出一樁驚天秘聞,原來咸寧帝之所以病倒,是因着寧王之前在萬壽聖節時獻上的一幅風雲龍虎長卷。那長卷看似尋常,實則上頭所用顏料摻了特製的藥汁與香料,久聞便會令人神昏,進而致使血脈瘀阻,五志過極,心火暴甚,而這纔是咸寧帝病來如山倒的緣由。咸寧帝自道若非偶然被一太醫發覺,他如今尚被矇在鼓裡。
咸寧帝詔書中字字可見切齒拊心之痛,自道自己多年來親厚兄弟,只盼諸王灼艾分痛,又對手足信任甚深,這才特將寧王所贈長卷懸掛寢殿,日日觀賞,卻不曾想,寧王正是利用了他的仁厚之心,欲將他置之死地。
詔書一下,天下震動,認爲寧王另有黨羽的言論甚囂塵上。
外頭鬧得天翻地覆,沈惟欽卻窩在書房內慢悠悠翻歷日。
陸聽溪與謝思言的婚禮在下月。兩家都還沒散發喜帖,具體的日期暫不得知,但他已打探到就是下月初。成婚擇日一般都選雙日,下月初的話,就那麼幾個日子可選。
如今已是五月下旬了,楚王仍舊盤桓山陵未歸,李氏也不常來這邊擾他,他一人倒也清靜得很,書房內靜得連紙頁互拂的聲響都清晰可聞。
確實沒幾日了。
他斟酌少頃,合上歷日,起身出門,命人備車。
陸聽溪這幾日都在打整她書房裡雜七雜八的東西。婚事都籌備得差不多了,婚禮儀程她也記得滾瓜爛熟了,該是拾掇拾掇她素常手邊那些零碎了。
打整畫稿時,三封信掉了出來。她瞧見上面的字,想起這是先前不知誰給她的匿名信,撿了收起,打算回頭拿給謝思言看看。
正此時,有丫鬟來稟說魏國公夫人來了,請她過去一趟。
陸聽溪愣住,一時沒反應過來,隨即才意識到這說的是賈氏。
她來做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