鹹真也是一個孤兒,老早就死了爹孃。
他長着一張很耐看的臉,因着常年練武的關係,皮膚黝黑,總是穿着規規矩矩,束髮縛袖,他比若水長了一兩歲,但在她面前總是低着頭的,有時候靦腆地擡頭一笑,露出潔白的兩排牙齒。
他和若水身世的不同僅在於他是大長老下山的時候順手撿回來的,並理所應當地拜了大長老爲師,一日爲師,轉瞬十年,其師徒之情可見一斑。但若水是被四長老——她那半路叔叔帶回來的,輾轉了一番,師父成了大長老,其憤懣之情也可見一斑。
藤葉的兩面都平整光滑,柔韌適度,曲子圓滑流暢,婉轉悠揚,時而拔高時而低沉,跟鹹真眼睛深處的湖光顏色一起變深變淺。
若水第一眼看見鹹真的時候,脫口而出:“你的眼睛真漂亮。”
鹹真耳根一紅,眨着細長的睫,覆蓋住那兩簾純潔得想引人犯罪的神采。
若水想到他那時漲紅到不可思議的臉色,笑了。
曲子的音調忽然一變,激昂亢奮。鹹真站在古藤下,透過繁茂的藤葉枝遠遠地望着她,素色長衫被山風鼓起,讓若水覺得他像暢遊青天白日的一隻蒼鷹,正欲振翅高飛,轉瞬就會往遠了去;又好像河川裡跳躍的一尾魚,歡騰沒有約束。
一曲罷了。
鹹真喊道:“好聽麼?”
“太好聽了,像仙樂。”若水眨巴了下眼睛,望着天,“我剛纔看見你變成一隻鷹,又變成一條魚……你好像要走——”
鹹真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走到她跟前了,塞了一張葉子在她手心裡:“你看錯了,我纔不會走,你是我師妹,我教你吹曲子。”
“好呀。”
若水依樣畫葫蘆地跟着吹,吹出來的盡是破音,幾番下來,鹹真臉上紅撲撲的,面帶倦乏,但依然教的很用心。
“我好像很笨,學不會,所以大叔不收我爲徒是對的。”若水心底苦悶,憋了一陣子終於又一下子冒了上來,她還想報答他,但事實上,孃親也說過她很傻,她只會拖累別人吧。
鹹真吹曲子的動作戛然而止,伸手拭去額上的汗珠。
“你爲什麼還是想拜四長老爲師?你不想做我師妹麼?”
“不是。但大叔本來答應要收我爲徒的。我只是很想知道爲什麼……說不合適……”想到方纔祠堂裡的那一幕,若水神情沮喪,用腳撥開草,待草兒迴歸原位,又繼續撥,“何況,剛剛在祠堂,大長老因爲我砸碎了他很寶貝的玉杯,我若是喊他一聲師父,他便要待我不知怎麼的好了。”
鹹真自然明白玉杯對他師父的重要關係,扔掉葉子,帶着她撒腿就開跑,嚷道:“我最見不得你這副模樣了。你想知道的話,那好,我們去問掌門,走。”
鹹真說的一句話很對,他說:“你不去問當然不可能知道,只有去問了纔有機會知道。”
於是若水被說動了,跟鹹真兩個人跪在掌門的房外。
清風攜一卷春意,暖暖地吹拂起若水額前的碎髮,她水潤的眼睛小心地往門裡探着,餘光卻好似要掃過來,鹹真趕緊扭回頭,以往他受師命一個人在這裡等着總覺得百無聊賴,無事可做,此時忽然覺得掌門食用早飯的時間能夠長一點也挺好的。
嘎得一聲,竟是掌門親自開的門,他負手望着他們,輕道:“進來吧。”
好像早知道他們會來,聲音平淡如水,若水忐忑的心也終究安靜了些。
掌門盤膝坐在塌上,雙目微閉,問道:“有何事不方便在祠堂說的都講來聽聽。”
鹹真認認真真地叩道:“稟告掌門,若水是姑娘家本就懼生,何況早上打碎了師父的玉杯,怕是惹怒了師父,正愁悶不知該如何是好。”
掌門頷首:“恩,玉杯的事我已經知道了。”他轉而看向若水,問道:“玉杯是誰打碎的?”
“大老……頭。”
掌門:“既然如此,那你爲何要怕他?”
若水抿了抿嘴,到底還是不願意低頭認錯,只道:“誰叫那老頭偏要怪罪於我。”
大長老分明是不喜歡她,討厭她,否則怎會她和鹹真前腳纔出了祠堂,他就鬧得人盡皆知,連掌門這裡,都來告狀過了。
掌門點頭,繼而嘆了一氣,道:“可我聽說,愛由心生,恨由愛起。”
鹹真也道:“這話,弟子也曾聽娘說過。”
掌門微微一笑:“禮長老作爲執教多年,自恃看人眼光準確。他早先還覺得你乖巧,下一刻你就當堂掀簾帳,這番作爲大失禮儀。而你已拜他爲師,卻又教他失了顏面……禮長老是好面之人,怎能一下子就給你好臉色看?”
若水思前想後,但覺掌門說得一點不錯,於是諾諾弱弱道:“那掌門以爲,若水現在該怎麼做?”
“這話你該問身旁之人。鹹真是他唯一的愛徒,跟着禮長老也有十年了,他的脾性鹹真纔是最瞭解的。”掌門說着,眉目慈愛地看着鹹真。
“我知道了!要討師父歡心,必須……不行,時辰要過了。多謝掌門提點、若水,我得先去做準備。”鹹真開心地推門跑出去。
接近正午的溫暖陽光灑進屋子裡來,氣氛不知爲何突然變得不一樣了,似乎有點沉下來。
掌門先道:“可是問我爲什麼你師父不是韶年?”
韶年?
若水起先愣了一下,隨即才反應過來,韶年定是四長老的名字,趕忙點頭。
“誒——”掌門嘆道,“若水,你不需要知道,只需記得韶年與別人是不一樣的。依他古怪的脾氣個性,能有此武學修爲並非易事,全靠他個人的領悟,但論起悟性,皆是先天而授,教不得人的……”
便是站在劍庫前了,若水腦海裡都一直迂迴跌宕着掌門說的那些話。
跟掌門還說了很久,但其一直都以‘拜他爲師,只能是誤人子弟,這件事不能不慎重,我這也是爲你好’等等的話來回復
“是,掌門費心了。”若水想到大叔的言行舉止確實不足以爲人師表的,遂心中釋懷,點頭告辭。
韶年,韶年……
原來他叫韶年。
原來他自小性格乖張,不知什麼原因隨着前任德字長老就絳雲山上修習,當德長老故去後他性情更加怪僻,但武功修爲上提高顯著,因而由他徒繼師職。這也解釋了爲什麼看他並不算太老卻被稱爲四長老。
原來他對自己家庭並不瞭解,甚至連侄女都能認錯。
她只是覓食的時候倒在那戶人家的宅子裡,沒想到那麼湊巧,竟然是韶年的兄嫂家。如此陰差陽錯,最終到了江湖上有着赫赫聲名的絳雲山,而且拜師學藝看起來都是那麼順其自然,竟也沒有人來問過她到底是不是韶年的侄女。
好在若水早就一心想着學武。這都歸功於她更小的時候,父親因生意場虧損,賠了銀兩不夠,還將她孃親也都一併搭了進去,父親既生氣又懊悔,不久便病死了。
她一個人走投無路的時候,正好被一位路過的少年俠士相救,不僅給她銀兩殮葬父親,還教訓了那幫上門逼債的賭徒。
老實說,當時那少年俠士沒有配披風也沒有騎白馬,但他只唰唰唰幾下,一把巴掌大的木劍竟然能教七八個大漢人仰馬翻,那種俠骨仁心和出神入化,全都讓小小年紀的她感到無比震撼。
受此影響,若水曾經還特地去一名叫“金武門”的小武館打雜以方便偷學武功,幹了兩個月被人家發現,趕了出去,隨後毅然選擇了另一名叫“筋武門”的武館仍舊照樣學。被趕出來了就換一家,一邊賺銀子一邊學武功倒也過得不亦樂乎,如此循環了幾年,將一些口述心法背了個滾瓜爛熟,擺起招數樣式竟也能唬唬人。
假使說那時少年俠士在若水那顆稚嫩的心靈深處種下了一粒渴望習武的種子,那麼現在便已是含苞待放,就差修煉成精了。
“喂喂,還要不要進來挑劍了?”洞前的一個少年等了好久,見若水沒有任何反應,沒好氣地催促道。
絳雲山建有一個洞府,專門儲劍。作爲一個江湖上有頭有臉的門派,自家鍛造的、別家送上門的好劍太多了,總要置辦一個地方來存放,以免暴殄天物,讓好好的劍都上了鏽。這就是若水現在所站的地方——鞘冢劍庫。
這裡地勢偏高又僻遠,加之衆多弟子看守,除了僅有的一條出路,別的都是兇險難料。洞府的石門是上下收動的,需要由幾個弟子一起擡上去方能勉強支持半人高,若水耽擱了那麼久,那幾個弟子都費了好久力氣,自然不可能還笑臉相迎的了。
“不好意思啊,我這就進去。”收回新奇的目光,若水趕緊笑着走進去。
劍庫裡面很黑,連火把都沒有遞一個給她,當石門被徹底放下的那一刻,若水眼前頓黑,伸手不見五指,別說劍了,連鬼都看不到了。
她試着走了幾步,好在沒有臺階,地面也不是坑坑窪窪的,她就當自己瞎了,伸手摸索着。突然指頭觸及冰涼,她興奮得幾乎是一把就握了上去。哪知竟是一截斷了的燭臺,頂針還戳傷了她的手指。
十指連心,突如其來的痛讓她跳了起來,大呼小叫着失去理智,碰倒了身旁的櫃子,不知是些什麼東西掉了,錚錚鐺鐺一陣,好久才平復下來。
“唉……這麼黑,根本看不清楚,怎麼找劍啊。”若水泄了氣,一屁股坐了下去,“啊——”她一聲慘叫,保持了那姿勢好久,纔敢伸手揉了揉磕到硬物的屁股。
一傷未好又添一傷。
若水憤懣地撿起硬物,本想甩地遠遠的,但哪曉得那東西竟然這麼重,湊到眼前細看了一番還是不大清楚,便又拿手摸了摸輪廓。
雖然這東西冷冷冰冰,沒有感情也沒有體溫,但若水忽然情緒高昂起來,是一把劍啊!
錯不了。
她一雙眼睛看過不知多少劍,還自己撿了塊木頭削過一把,也算是逼真得狠吶。
再摸了一遍腳下,竟然都是一把把劍平靜地躺着,似乎在等着人來舉起它。
第一次拿劍,心情自然是溢於言表,真想好好細看,再將劍柄裡裡外外的每個角落都擦拭乾淨。過去在武館裡,她偷偷摸摸躲在窗外看別人拿着一抹白色綢布拭劍,激動得額角冒汗,回去把小木劍也抽新削掉一層。
但大喜之下,若水卻再次犯愁。
只能拿一把劍。
倘若只找到一把劍,那她便無可遺憾的了,但此時那麼多劍躺在地上,她卻看不清楚,不知如何取捨。
她仰頭輕嘆:“天吶,挑劍挑劍,到底是劍挑我還是我挑劍?”
“轟隆——”石門再一次打開了。
負責開石門的那幾個絳雲弟子又道:“那麼長時間了,可是挑好了?”
若水:“……”
見她手上已經拿了一柄劍,少年們就急道:“快出來吧,晚膳的鐘聲都響了,你要害我們去晚了沒肉吃麼?”
從他們臉上不耐煩的表情,能十分肯定再不出去的話,那些少年肯定會關門走人,那她晚上就得睡在這了。
若水抓緊手中劍,彎腰走了出去。
她到底還算是一個知足的人,直到出了劍庫都沒有再看過其它劍。
幾乎是沒有停地跑回房裡,轉身剛一關上門口就亟不可待地摸起劍來。
它不同於若水以往見過的尋常鐵劍,柄是搶眼的橙亮色,好似紅色的琉璃石。若水越見越喜歡,吹了一口氣在上面,扯着袖子擦啊擦,橙石紋理上的那一點灰塵都被她細心抹去,顯得愈漸通明,暗淡的天色裡,彷彿通了靈性。
一看就是一柄好劍吶。
若水興奮得一晚上沒有睡踏實,總覺得多了一把劍,她的人生就轉變了很多,充滿新奇。她閉着眼睛,脣角泛笑,暗自決定下次定要託人買一根紅色的穗線來,最好是帶玉的,更能搭配這把劍的氣質。
第二日寅時,鹹真一早拍門進來的時候就見着了這場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