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這事若最終不是被人告到世平掌門那裡,韶年和大長老還要鬧到什麼時候纔會休止。
若水實在是佩服他倆的功力深厚,那些鹽巴啊,蜂蜜啊,麪粉啊,倏來倏往,一扔一個準,那叫眼花繚亂、目不暇接。
“啊——疼疼疼!”
“不可能吧,我還沒開始擦呢!”
這時候天將快黑了,鹹真的屋子裡存着很多藥品,又離韶年和若水犯罪的場所比較近,因而就到他屋子裡來做一些簡單的“急救”。
若水半彎下身子,朝韶年眼睛裡吹了口氣:“以前我因爲淘氣跑出去玩,眼裡進了沙子,孃親都會很溫柔地幫我吹氣,這個法子很靈的。”
韶年蹙眉:“你是把我跟你比還是把你跟你娘比?還有,我眼裡進的是沙子嗎?”
若水認真地將那場記憶猶新的‘遊戲’回想了一遍:“不,是椒粉,不過麪粉也應該進去很多。”
“哼!死老頭子真糊塗了,竟然對我下那麼重的手!”
韶年的眼睛通紅通紅的,還顯得腫。原先還是黑白分明的睛子,除了瞳孔都被揉得很紅,隱隱可見血絲,但這些他都覺得無所謂,最讓他忍受不了的是,一眨眼就好像能聞到一股辛辣的胡椒味。
他嫌惡得整張臉扭曲得不成樣子,連眉毛和睫毛都分不出來了。
若水心疼得好像自己被撒了胡椒粉:“大叔,放鬆點,我幫你擦一下。”
韶年別無他法,點了下頭,任她擺佈。
她拿着溼毛巾仔細擦着韶年一週的眼圈。昏黃的暮色,他們的身影被長長地投射在地上,豔麗的金色光輻射在韶年的額上、眼瞼、鼻尖、脣瓣,他特別白的臉上頓時有了光彩,短鬚都特別可愛。
“我給你敷上熱毛巾,大叔你不要激動、不要說話。”若水把毛巾放進溫水盆裡搓淨擰乾,敷上跌打藥,蓋到他雙眼上。
他那雙總是挑弄人的眼睛一閉上,引人深入的桃花眸子便被遮住了,但又生出一種深致雅人、溫文淡然的無害神情。
他有滿肚子的不滿和牢騷,但都憋着,眉目間流連着幽幽的不滿,淡淡的川痕突起,教若水覺得好笑,這麼近看韶年,有一種別樣的心情從胸口盪開,第一次他沒有戲謔的表情,沒有挑弄的口吻,沒有說犯衝的話,竟然親近許多。
而回想當初若水是在衆目睽睽之下爬上山的。
她的出現打破了絳雲山的記錄。
第一,山上原本沒有女人,絳雲山從世平掌門到列爲長老再到遍山百餘名弟子都是男人。當然若水這時仍不算女人,只能算是女孩。
第二,像德字長老這樣眼高於頂、清心寡慾、舌毒猛於虎的人,竟然肯屈尊到背一個小女娃上山。
衆所周知,絳雲山上,最不能惹兩個人一個是禮字大長老另一個就是韶年。韶年除了武功高強少有人及的資質,加上長老級別輩分的特殊機遇以外,他之舌毒是屬於那種他一出現沒人敢開口,他不開口沒人搶先開口,他一開口別人都不開口的咋舌程度。
如上所述的情況下,絳雲山雖然人才輩出,但依然教韶年有難逢對手、獨孤求敗的感慨,幸而有這樣一個脾氣夠犟,性格古怪的大長老,能夠陪他化解煩悶,心情不好還能拳腳相加、大打出手。
因而雖見得他二人老是吵鬧,但奇怪人有奇怪行爲亦不足爲奇,韶年常常如是說:“我對大長老打是親罵是愛,不打不罵才奇怪。”
聽說,這句話不知怎麼回事被禮長老知道了,當下在大堂當着世平掌門的面也是大發雷霆,回到書房寫了如下一幅字帖,掛在門前:
“我是老骨頭他是賤骨頭,老,順應規律;賤,乃由心生,足見我老老不過他賤得徹底,老夫甘拜下風。”
他二人的故事當真是說個三天四夜也道不盡說不完,鹹真偶爾會給她講其中一些有趣的事。講得最多的是韶年,當然他時常下山,所見所聞常常會在跟大長老的鬧騰中被鹹真聽見,鹹真也很是嚮往。
若水方纔只是一時失神,而時間不知不覺過去了許久,剛纔給韶年敷上的那毛巾早就涼了。
韶年等了很久,見沒有動靜,自個一把掀下毛巾:“不行,我還是決定要去好好整整那老頭,不然我心裡不平衡,今晚會睡不着覺的。”
若水趕緊伸手去攔:“大叔,大——”她腳上穿的依然是韶年送給她那雙大了一號的布鞋,情急之下,冷不防整隻腳都脫離了鞋,身子失去平衡,跌向韶年直起的身子。砰地一聲,整顆腦袋都撞在他胸口,還能聽見 ‘嗡嗡’的回聲。
韶年起先也是一愣,怕是沒有料到若水會突然撲上來,轉眼瞥見那隻鞋,頓時一臉恍然,隔了會神情又是怔然:“山上有很多鞋子的,你怎麼還穿這雙?找鹹真幫你挑一雙合腳的。”
大概是事發突然也出乎意料,他竟然沒有舌毒她。
“恩,知道了。”若水把頭往下挨,看上去像一隻膩人的小貓往他懷裡蹭。
到絳雲山後沒多久,他就又下山了。已經有好幾日沒見着他了吧,像這麼近相靠着,也是她這幾天做夢都在懷念的事。
洗得發白的衣裳上散發着淡淡的清香,在鼻尖簇繞。這就是大叔的氣味。每次聞到她都會有一種感覺,好似這種味道她很早就已經聞到過了,很久很久,似乎是上輩子的事情。
如果不是孃親離開的時候曾經那麼傷心難過,不是爹撒手人寰的時候曾經那麼悲嚎痛哭過,若水差點就以爲韶年真的是她的親人。
韶年似乎知道她心裡所想,擡手勾起她下巴,漆黑的眼珠倒映着她的感傷神情:“我的小山豬開始想念豬圈了?”他的掌心有一個繭,硬硬的,想來是常年練武結下的。
“不是豬圈。”若水輕聲表示抗議。
“不是便不是吧。”難得他竟然不跟着爭論下去,一瞬不瞬看着她,念道,“人生有情淚沾臆,江水江花豈終極?黃昏胡騎塵滿城,欲往城南忘南北。你孃親很喜歡這句話的,有沒有教過你?”
“這……”若水想說不知道的話生生嚥了回去,頓感後背一涼。她怎麼就忘了,她根本不是那宅子裡的兒女啊,這些風花雪月的東西,以她根本沒有念過多少書的‘才情’,根本就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韶年依然盯着她看、面上淡然,她卻六神無主,急得直冒冷汗。
他們的姿勢就一直那麼怪異地維持着,誰都沒有動,若水覺得下巴都要脫臼了,但依然不願意挪動。她心虛地覺得此時任何一個動作,都可能被韶年看穿她不是親侄女的身份,而她又是那麼渴望親人的感覺,哪怕多一刻,她都願意繼續矇騙、繼續假裝下去。
“四師叔——”鹹真急得滿頭大汗,恰好從門口進來。
暗沉的光線中,似乎正好有一線光灑在那對人身上,教鹹真避之不及。只消一刻,滿室的風光,盡數看在眼底。
他愣在當場。
“鹹真。”若水詫異,很少見到鹹真那麼急切的時候。
幾乎是同一時間,韶年放掉了鉗住她小巴的手。
“嗯?嗯。”鹹真低了下頭,再擡起來的時候,臉上就掛上了平常的笑容,道,“若水,師妹。”說完以後他自己也意識到彆扭了,憨憨一笑。
他的反應教若水有些不安:“什麼事那麼急?”
“啊,對了。”鹹真一拍腦瓜,叫道,“可否請師叔將你那屋子的水先給師父急用?”
絳雲山下瘟疫橫行,久未逢甘雨,不可能從山下打水上來,好在有處水潭積水,加之霧氣凝結在花草樹上,每日都有專門的弟子早起採摘,山裡頭的水各個人平攤下來每月基本夠用,而一旦有誰超支了,便只好向別人相互借一點。
這個月裡頭,韶年下山數日,水源最是充足,可見鹹真也是找準了人來的。
一聽是大長老過來借水,韶年沒多想便笑了,坐到一旁的椅子上:“怎麼那老頭也肯求我?”
“師父……身上爬滿了蟲蟻,需得大量的水沖洗一番纔是。”
他眼眸一轉,含帶笑意:“那些蟲蟻都是善蟲啊善蟲。”
若水正覺得奇怪呢,忽然回想起韶年最後潑了一桶蜂蜜下去……那可是一桶啊,怎麼能不招蟲子。
可是若水思前想後,發現整件事情都是從她拿秋徊劍學武引發的,於是深感愧疚,主動提議要去幫大長老除蟲。
她才一說出口,當下就被韶年和鹹真否決了。
韶年說:“你是我侄,你去,很可能會被他以爲是我良心不安派你去的,但實際上我對此事甚感寬慰。”
鹹真漲紅臉:“長老要洗身子,你一個姑娘家的,不好不好……”連擺手說了幾個不好。
他們說的都在理,若水最終只能是妥協了。妥協的結果就是,韶年取代鹹真去照顧大長老,若水跟鹹真學做花羹,藉此聊表歉意。
“大叔,你照顧師父,能行麼?”走之前,若水深切地表示懷疑。
韶年笑:“保管把你師父伺候得溫溫順順、服服帖帖……”
懷着異常不安預感,待目送着韶年的身影遠遠化成一個小點,若水才擔憂地問鹹真:“這兩句話我怎麼聽着那麼彆扭?”
“我也覺得很彆扭。”鹹真轉頭看她。
雖然韶年已經走那麼遠了,但若水的眼睛一直跟隨着他的方向。那雙幽幽的眼神中,彷彿總有一絲他從來不曾看見過的東西,亮晶晶的。就在他想捕捉住那一絲東西的時候,它卻又沒了,直教他以爲是自己眼花了。
韶年的身影終於徹底消失了,若水回過頭扯了下他的衣角:“鹹真,走吧,教我做花羹。”
“嗯,好。”鹹真想照着平時咧嘴笑笑,忽然發現他一直訝異地微微張着嘴,嘴巴有些酸了。
是他看錯了吧。他們是叔侄啊,親親密密的有什麼不對。師妹應該是很愛很愛他吧,畢竟,她只有這麼一個親人了。
好吧,只許師妹跟她的大叔好,除了四師叔,他依然是若水最好最好的朋友。
想到這裡,鹹真跑開幾步,笑道:“廚房裡寒蘭花已經沒了,必須去山上採,你跟不上我就不帶你去哦!”
若水緊緊追上去:“不要,等等我,鹹真。”
絳雲山有兩個山峰,在山下看着絳雲山的時候只覺得差一個拳頭的大小,然而真正到了其中一處山峰再望,其間的懸崖峭壁、萬丈深淵,直教人毛骨悚然,心驚膽戰不已。
但這一處被稱爲仙泥,微幹而不燥,能夠孕育出寒蘭花。
寒蘭花在當地有仙花之稱。集諸花窈窕幽雅於一身,聚萬物之靈氣於一體。株葉頎長而健美,花朵優雅而俊秀,花色豔麗,色彩多變,香味清醇美好,拿來做食口感甚佳。
之前那些寒蘭花本是觸手可及,但鹹真摘了幾次,花開敗落了一些,僅剩的寒蘭花竟然就生在這陡峭的崖壁下。這可讓若水犯難了。像韶年說的,她只是一個剛會拿劍的小姑娘,如何能夠得着那些寒蘭花?
然而鹹真並無遲疑,利索地掏出一股繩子,一頭圍着粗木老藤繞了幾圈,然後遞給若水,另一頭捆到自己腰間,道:“交給你了,拉緊了別放開我。”
“這……”若水張了張嘴,她那麼爽朗的性子竟是沒有說出話來。他這麼做豈不是把生死都教到她手上了?倒不是她害怕拉不住鹹真,她雖然人看上去瘦弱,但一直學着練武比劃,體力比同年紀的姑娘都大了很多,但她實在不明白鹹真……爲什麼那麼信任她。
照理說,大長老新收了一個徒弟,他作爲師兄的,應該是很不舒服,畢竟,他肯定會因此少一分關愛少一分指導。
但鹹真卻不是這樣的,一直對她好像親妹妹般照顧,也沒有跟她‘爭風吃醋’,相反想盡辦法教她做花羹,討師父歡心。
“鹹真,不用了,大不了就把秋徊劍給師父吧……”若水的眸光淡了淡,雖然極不願意,但她更不希望鹹真冒這個險。
他才幾歲呀,雖然比起若水來是天上地下,但他武藝仍是不精。
“不,你等着我,很快就回來的。”就像這時,鹹真閉了眼縱身跳下崖去,那身影彷彿一隻草鷹急遽俯衝,直至看不見,他連頭也沒有回過。
“鹹真!”若水一臉緊張,手中的繩子被握得緊緊的,搓着她冒汗的掌心。她眼珠子死死盯着繩子一圈圈地抽離,突然噔的一下,整根繃直,她心如刀尖顫動,又突然被生生扼制。
“鹹真,你不會有事的,我會一直拉着你,不鬆開,可是你快點上來啊……”
一盞茶功夫過去了。
繩子連一點點被扯動的跡象都沒有。
站得久了腳有點酸,但比不上她心裡那股毛毛癢癢的勁;真想走過去瞧瞧,可是她不能走過去,她要在遠遠的地方拉着繩子,直等到那個將性命都交給她的倔少年突然伸出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