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可大可小,你打算怎麼做?”祥玉捧着一盆熱水和一條幹毛巾,款款走近牀沿。
“暫無打算。”韶年把若水的手塞回衾被裡面,低頭凝視着她的面容,望得出神,彷彿看的不是她,而是透過她在仔細看着什麼。
祥玉按着他的肩:“你最近毒發頻繁,一次比一次厲害,我擔心你已經不能再拖下去了。”
“不能拖,那就扛唄。”他復又端詳了半晌,接着細細揉了一下若水皺着的眉宇間,“你說這姑娘怎麼睡覺都那麼不安生,都想些什麼呢。”
“怕是餓的,不是誰都跟你一樣能餓那麼多天的。”祥玉擔憂地看着他,“沒有血緣關係的親人是不行的。我看你不如找個機會問問她?”
韶年不語。
祥玉勸道:“你可以好好說,她會理解的。”
“會不會是你配錯藥了?”韶年淡道。
祥玉“噫”了一聲:“你不懷疑她反而懷疑我?”
“我不是懷疑你。”韶年轉過頭,正色道,“只是我相信感覺,我跟她有似曾相識的熟悉感覺。”
祥玉的視線在他和若水之間流轉,神情微慍,兩頰潮紅,久久,方動了動脣,道:“實不相瞞,我第一次見到她就覺得她跟你一點都不像。”
“我卻覺得她的眉毛長得像我娘。”
祥玉閉了閉眼,她身子微微發顫似乎站不穩,貝齒輕咬紅脣:“韶年,你聽我一次。”
他捏了捏被角,轉身道:“算了,我們不要再談這個問題了。”
祥玉忽然撲至牀前,只聽得匕首出鞘,然後是刀尖劃破皮膚的聲音。
“祥玉!”韶年大喊一聲。
只見祥玉在若水的腕處劃出一道輕輕的血痕,韶年出手拉開她,豈知匕首閃着青光方向一轉,刀鋒正好割傷他的手指。
清冽的刀面上,兩顆血珠漸漸順着刀骨緩緩流向一處,看似顏色一樣的血珠慢慢匯聚,眼看應該是融爲一體的時候,兩粒血珠擦身而過!
祥玉抿了抿脣,臉色不怎麼好看,這個結果顯然並不是她所希望的:“她果然不是你親人,怎麼辦,你的毒……”
她轉向韶年,卻見他臉色發白,眼底閃過一絲驚詫,眸子越來越幽深,最後空洞地望着躺在牀上的若水。
許是在睡夢裡感受到傷痛,她那雙剛被撫平的眉尖又皺起來。
祥玉低低喚了一聲:“韶年?”
“哈哈哈,滴血驗親?這麼俗的法子,祥玉你也信?”他忽然大笑起來,動作僵硬緩慢地直起腰,緩緩往外走,“你慢慢試藥,我覺得有些困,大概是毒發了,我先去睡會。”
“不要啊,你快醒醒!”那一側,若水在睡夢裡遇到什麼可怕的事情,拼命踢開被褥,迷迷糊糊中呼道,“快醒過來啊,不要睡了!韶年!”
聽到最後一個名字,祥玉給她蓋被子的手滯了一滯。
她轉過頭去,發現韶年也是一副沉思的模樣杵在門口,感覺到她的目光,訕笑道:“毒發是一陣一陣的,我現在又沒有睡意了。”
停了一會,他又作漫不經心狀地指了指若水:“大概,被我寵壞了。”
祥玉抿了抿脣,低頭望見韶年指頭上的血還在流,便道:“你血流不止,我去拿些治外傷的藥來。”
“恩,那我幫她擦汗吧。”韶年接過毛巾,蘸了點水,真的就認認真真坐在一旁替若水擦拭前額。
祥玉欲言又止,最後朝屋子裡神色複雜地看了一眼,轉身出去。
屋內一片寂靜,不知道什麼時候雨停了,窗櫺上照了一束月光進來,幽明清寧,涼風輕揚。
若水額上汗涔涔,做了不知道什麼恐怖的噩夢,囈語不斷;身上是一衾薄被,她漸漸縮成一團,蜷在牀沿。
韶年把身上的外衣褪下來給若水蓋上,低聲道:“你真是個苦命的姑娘,還以爲跟着我就能多些照顧?沒有料到吧,我命中會有此一劫。”
“呵呵,好歹跟你叔侄一場,算你吃虧了,在我命終之前替我那不知去向的侄兒多孝順孝順我吧。”
若水朦朦朧朧中聽到有人在說着什麼,她仔細尖着耳朵去聽,卻好像越來越模糊了,再過一陣子便更加不清楚了。
彷彿感覺到跟她會有莫大的關係,她努力睜開眼。
這滿屋子都是絳雲山的擺設。
身邊根本沒有人在講話,仍然是夜裡,一切都顯得那麼靜謐。
“醒了?”
若水轉頭,驚愕地看着韶年居然從她身邊爬起來,骨碌地下牀,又取來一個食盒。糕點在裡面放得久了罷有些黏糊,他抖了兩下,那塊糕點硬呆在裡面不出來。
韶年抓了抓頭,有些急,再弄還是出不來,他乾脆把盒子扔地上一摔,那點心終於冒出一個頭,他抓起來就塞到若水嘴巴里。
“快吃了它。”
若水方纔還咧嘴笑,這時候來不及合上,那塊一個嬰兒拳頭大小的綠豆糕被整個塞進來。若水發出‘唔唔’的抗議聲。
韶年皺眉問:“不好吃?”
若水擠了擠充滿淚水的眼:“唔唔……”
“你覺得我做的東西不好吃!”韶年用充滿驚奇的目光地瞪着她,“難道你的嘴巴很久沒吃東西就壞掉了?”
若水低頭,默默地將糊成一團的綠豆糕乖乖吃掉了。
“好吃嗎?”
“恩,好吃。”
韶年直接忽視她擰成一根繩的眉,一副很有成就感的樣子,哈哈大笑:“我就喜歡你這孩子誠實。”
他彷彿真的很開心,雙肩一顫一顫的。
若水也咯咯地跟着笑。
她額頭上又滲出一些汗,頭髮溼了,一根根緊緊貼着。
她笑的時候真難看跟哭似的,嘴巴張得那麼大,大概能容下他一個拳頭,但是她嘴脣的顏色很新嫩,尤其教他想起早晨踩碎的那個野果,柔嫩多汁而且核小。
他想不通,明明是無人打理的野果子,怎麼也能長得那麼水靈?
“拜祭完之後,心情恢復了嗎?”
“嗯?”
“說你呢,多大的豬了,還這麼能哭。”
若水遲疑了一下,手握成拳做出很堅強的樣子,道:“我爹孃都去世那麼久了,我早就想開了,啊呀,嘶——這裡怎麼回事?”她的回答真假參半,說到一半便因爲手上的刀傷疼痛給停住了。
“你不想跟我說什麼嗎?”韶年突然湊近她,瞅着她的手笑了一笑,溫熱的氣息吐在她臉上。
“啊?”若水本能地心臟一跳,猛地往後縮,“說什麼?”
韶年用手指順了順她的頭髮,眯眼笑道:“本以爲你會體諒下我的,起碼說,‘師叔,你照顧了我一晚上太辛苦了,快去休息吧’諸如此類的。”
他頓了一頓,淡淡道:“你這裡沒事,祥玉剛纔非要給我們滴血驗親。”
若水驚了一驚,她確實沒想到還有滴血驗親這回事。冒充韶年侄女的這件事,她從無心欺騙到刻意隱瞞,過了那麼久突然被揭發出來,她心下慌張,慌忙拉着他,毫無底氣地問:“那……然後呢?”
話一出口,雖然聲音很低,但在寂靜的夜裡還是很清晰,若水臉上發熱,越來越紅。
韶年望着她的反應,久久不語,褪去外衣的他只着了一件中衫,身形削瘦,筆直的背立在孤燈中,顯得料峭孤絕。
溫熱的指尖忽然觸及一絲燙意,若水低頭看去,卻見他手腕處有一道血紅的印記,妖冶豔麗、怵目驚心。
“這是?”
韶年思忖了半晌,道:“很久以前的事了。”
以前的事,怎麼這會兒還燙得灼人?
若水怔道:“師叔,你之前拿了我的頭髮,現在還在身上嗎?”
“呃?”
“師叔,我的頭髮有用嗎?”若水想了想,趕緊補充道,“之前有一次不小心聽到你和祥玉姐姐的談話……”
“你知道了?”
若水點頭:“我猜你是中了什麼毒,所以拿我的頭髮去煉藥,可是它沒有效……”
“嗯。”
“師叔,你也知道了吧?我其實不是你的家人……但我不是故意要隱瞞的!”她忽然擡眼,晶亮的眼眸中閃着真摯的光。
韶年忽的嗤笑一聲:“沒有關係,我當初也沒有問清楚,既然有緣,我還當你是我家人。”
“怎麼會中毒?”若水望着那血印道,顯然對這個念念不忘。在她心裡面,韶年資質卓越,武功造詣不凡,怎麼會被輕易下毒?
他沉默了一會,道:“你不如關心下你自己爲什麼會差點被餓死。”
“那它還有解嗎?”
他眼眸一轉:“有的。”
雖然若水不是,但只要找到下落不明的他的侄女,一樣能解得了毒。可是人海茫茫,上哪裡去找,而誰又知道瘟疫一場,那姑娘有沒有遭遇什麼不幸。
機會很渺茫。
若水撇了撇嘴,眼眶噙滿熱淚。
因爲她的隱瞞,導致韶年失去了一年的時間,這麼久了,那姑娘的下落要想獲知,恐怕就如在海底撈針、登天摘星一般困難。
“你不要亂想了。”韶年好像能看穿她的心思,朝她笑了一笑,“我的事,還輪不到你操心。”
“韶年!”好像被什麼妖魔附身了一樣,噗通一下就撲到他懷裡。
他覺得全身好像軟掉了。
某人橡皮糖一樣黏着他,把眼淚鼻涕一通亂抹之後,得了便宜還賣乖,直呼他的大名:“韶年,記不記得,我問過你一個問題?如果我不是你侄女,你還會對我好嗎。”
“如果我不是你侄女,我是說如果,大叔,你還會對我這麼好麼?”
“真有那種如果的話,那等你下輩子以別的身份遇見我再說啦……”
韶年歪頭細細想了想:“大概,好像,確有此事。”
若水正襟危坐:“師叔,不用等下一輩子我們就已經遇上了。”
若水以爲韶年會說些什麼,然而等了很久也不見有迴應。
她是一個急性子,她已經等了很久很久,這時候心裡慌得緊,根本沒辦法再安靜苦等下去,抑制不住內心的衝動,她踮起腳,抱緊他,把頭靠在他暖暖的懷裡。
這好似是她做得最瘋狂的一件事。她從前做事都要在樹皮或者地上寫個幾遍才做下決定,而這事好像根本不需要寫下來,也不需要預練,她只是按照心裡的指示做的。
韶年似乎有些詫異,手僵硬地不知道該放到哪裡,最後猶豫着,慢慢放在她肩上。
“哐當——”
房外,碗掉碎在地上,灑了一地的花羹,濺在單薄的衣襟上。
鹹真張着嘴,愕然地呆愣在門口,顯然他已經聽到剛纔的對話了。
“鹹真!”若水吃驚地被他拉到一旁。
鹹真對韶年淡漠地鞠了一禮,道:“師叔照顧若水一宿了,不累嗎?”
韶年望而不語。
鹹真道:“若水太容易依賴別人了,師叔不要那麼寵她,還是由我照顧就好了。”
若水蹙了蹙眉,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卻見他一張剛毅的臉上是從未有過的認真。
一路上,鹹真像往常一樣拉着她往廂房那邊走卻沉默不語。
若水禁不住問:“你怎麼了?”
鹹真反問她:“我照顧你不好嗎?”
“呃?”
“我知道你以前把他當親人依賴,但是你以後可以找我啊,我什麼事都會幫你的。”好像許下什麼誓言般,對着緩緩升起的朝日,他一字一句說得擲地有聲,雙手略顯粗糙,但感覺很溫暖很實在。
“我……”若水動了動脣,想說又不知該說什麼。
鹹真迎着晨風小跑起來:“走吧,師父就要回來了。”
“師父要回了?”
“聽說師父知道你要參加會武,急着趕回來的。”
“哎呀,我當初忘記自己告訴他了,他一定得生我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