岸邊樹木成蔭,在橋下的攤子點了幾壺酒,尋個樹底的位置坐下。
雖然不是樹木春風迎面,桃花探枝的時節,但漆黑的夜裡,河對面的火光和鼎沸的喧譁聲,依然很能讓人感染暢快。
鹹真倒滿酒,抱着酒壺笑道:“不想元宵佳節酒也賣的挺貴,每升一兩銀子。”
若水驚道:“師叔,你居然捨得花那麼多銀子換酒?”
平時的酒價一般也就每升三十文錢,今日確實貴了太多。
“這個……”
若水大呼:“師叔,你的外裳呢?”
韶年摸了摸下巴:“這會該在你肚子裡了吧。”
若水神色大變:“不是真拿去當了吧?”
“誒,錢乃身外之物,而酒肉穿腸過。人生嘛,不就是要及時行樂!”韶年咳了兩聲,“喝酒喝酒。”
鹹真又給他們斟滿:“跟着師叔,我們就有酒喝有肉吃……你們繼續喝,我再去端幾瓶過來。”
韶年倚在她背後,手裡還拿着一隻酒壺,閉目仰頭飲下一大口,笑道:“朗月清風,佳人美酒,人生好不樂哉!”
若水道:“若是此時放得煙花,就更美好了……”
韶年道:“煙火之美在於一時之絢爛,倘若能永世長存,又有多少常人會嚮往。”
若水道:“我喜歡煙火卻不是因爲它火光漂亮。”
韶年笑問:“哦?那是爲什麼?”
“我以前聽過流星的故事,我自幼生活不美滿,鄉下有一個教書先生說世上有一種叫做流星的東西,在天上轉瞬劃過,好運的人能看見它,如果許下願望就能實現。打那時候開始,我就一直期盼能看見流星。”
她說完轉頭一笑,卻見韶年離她極近,一雙星眸映着煙火的光。
他傾頭盯着她看,目光清朗,眼角微微翹着,顧盼有情。
“枉費你我還叔侄一場呢,我都不知道你過去是怎麼樣的。”
若水微微一笑:“也沒什麼。其實……其實我長大一些的時候,爹爹做生意虧本,喝了酒以後就拿我娘紡織賺來的銀子去賭場,有時候一年不回來。有一次,冬天下雪,是除夕的晚上,爹竟然帶着人回來了。原來他欠下鉅額賭債,把家和娘都賠進去了。”
“那天晚上醒過來以後,娘就不見了,過了不久爹爹也死了,我被那些惡徒逼債,幾乎走投無路……幸好被一位俠士所救。”
她說這些話的時候,氣息沉穩、語氣平靜。但眼神中流露出悲傷、憤怒、不甘、甚至是遺憾的情愫。
韶年撫順着她的髮絲,憐惜一般,低低道了一聲:“你以後不會那麼苦的。”
頭皮上冰冰涼涼的有些發癢,然而喝了酒以後,倍感清涼舒服。
若水忍不住吸了吸鼻子,嗯哼了兩聲。
“撲撲撲,砰——”
果然煙火滿天,有爆竹的噼裡啪啦聲響,驚得酒水一震。
鎮上的人都被璀璨的焰火所吸引,發出讚歎的喧譁。
“快看!是煙花誒,真漂亮!”若水盯着綻放的煙花,手隨意地往後探去,逮着一隻手便緊緊握着,歡呼道:“鹹真,看啊!”
身後的人許久沒有動靜,但是均勻的吐息吹在她後頸。
若水的身子一顫,這才發覺握住的竟是韶年,他的手掌沒有那麼大。
這氣氛頓時有些尷尬。本來這麼是很熟悉的師侄,不要說拉着看煙花那麼簡單的事情,就是和衣而睡也並沒有什麼關係吧,但若水就是覺得四周的空氣都瞬間沉悶起來,剩下的一隻手絞着衣襟,心下暗暗叫着不好。
久久的,韶年抿了抿脣:“他去買酒了。”
她漲紅了連,低頭不語。
韶年吸了口氣:“要不要我去叫他?”
“不用不用……”她連忙搖頭,解釋道,“我不是那意思。”
韶年撲哧一笑:“那你是什麼意思?”
手就放在他那,抽回來也不是,繼續放着卻感覺手心裡汗冒不止,好像要弄溼了他的。
不知道是不是夜太涼的緣故,風吹得久了,若水的腿開始微微發顫,擡眼就對上他含笑的眸子,溫和如春風,比煙火還要絢爛三分。
這是一個能攪亂人思緒的夜晚。
雖然有冷清的夜風,但也不能抵得住灌下幾杯濁酒的後勁。
若水想,她大概是喝多了。
所以,她看見韶年的臉越來越清晰,彷彿他一眨眼,就能數得出有幾根睫毛。
大概剛纔是放了一支紅色的煙火罷,他如玉的面龐微紅,眯着一雙漸漸迷亂的眼睛,薄脣張了張,吐道:“閉上。”
然後,一隻手擱在她眼上,她就什麼都看不到了。
感覺他的手指慢慢摩挲着臉頰,食指上有清晰的繭子,硬硬地磕在脣上,點起一處火苗。
若水伸手抱住他,慢慢踮起腳尖,尋着火熱的氣息,印上一記吻。
她終於鼓起勇氣道:“師叔,我喜歡你。”
他猛地一震,擱在她額上的手,更加用力。
滴答、滴答。
是橋頭處滴落的積水濺在青石板上。
煙火放完了,四周沉寂下來。
橋東偏靜,人來人往不多,河邊的樹枝盪漾在水中,閃起淡淡的波紋。
若水心中的不安情緒也如波光粼粼,由心底最柔軟的地方,漸漸朝着四周散開,擴散到她發顫的四肢。
“乒乒乓乓”的一陣,酒瓶灑落在青石階上。
鹹真遠遠地站在那裡。
月華傾一幕冷光他身上,投在石階上的身影顯得孤寂茫然無措。
鹹真什麼都沒說,如清風涼月的眼光直直看向他兩人。
若水也是一怔。
鹹真抱着幾壇酒的突然出現,以及他的反應,不知怎麼,都讓她感到深深的不安,胸懷中有一處酸澀鼓起,卻又說不上爲何。
頭頂傳來一記爆慄。
“小姑娘家的,怎麼一點都不害臊?刁難師叔很好玩是不是?”
“師叔!”若水張了張嘴,想說她不是故意刁難,而是真情實意,一片赤忱真心。怎奈鹹真在場,她卻是怎麼也說不出口。
韶年輕輕笑了笑,以掌心推着她後背:“去,跟鹹真說清楚就好了。”
若水生硬地邁開幾步,復又回頭看了看。
他仍是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嘴角仍是戲謔的笑顏。
風輕輕地將他倆的衣角糾纏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