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裡的聲響越來越近, 總好像不是一般的腳步聲音,若水動不了,但心底卻清明得很, 總有一種不詳之物接近的感覺。
她其實沒有錯, 不管她是否任性地要跟商南比試馬術, 馬總是會受到別的什麼蠱惑而策力往峽谷來, 但她卻忍不住要攬下全部的責任。
誰知道洞裡忽然有一道火光, 洋洋的熱意忽然從那裡噴涌出來。
這就像是天不絕人,最後派來一道火,讓他們舒醒。
若水等暖意上了心頭, 發覺手指忽然能動了,她迅速撤離手指, 跑到商南身邊:“你怎麼樣?”
商南擡頭一笑, 對着洞深處喊道:“四弟, 想不到都是你搞的鬼。”
火光深處,烈焰霹靂啪啦, 悠悠然有個人的聲音揚起:“是我。我本來想殺了你們。”
若不是有火光,若不是心頭有一陣暖意支撐着她,若水覺得聽到這個聲音比凍在千年寒冰裡還要寒徹難受。
她忍不住顫抖了一陣。
商南捏了下她的手,確實還是冰冷寒心,他蹙了蹙眉:“四弟, 你若要跟我比試, 實在不該把我義妹也牽扯進來。”
“你義妹?”那個聲音的冰冷程度走了一絲動容, 道, “她居然跟你結拜?哈哈, 果然還是那麼傻得天真。”
商南覺得這話奇妙,聽着像是在說認識很久很久的故人, 他愣了下,道:“什麼?你爲什麼引我們到這裡面來?四弟,你不如現身,跟二哥看說個明白。”
那個聲音頓了一下,說“你不是我二哥,我從來沒有承認。”
商南還欲再說,哪知那火焰突然躥得比人還高,充滿了整個洞裡隧道。千年寒冰受到熱火的包容,漸漸能聽到一點冰融的聲音。
頃刻間,整個山洞地動山搖,不少碎石掉落。
情況危急,隧道里的火勢卻更猛烈,彷彿要吞併了他們。
商南心念一動,一掌催開若水。
她被巨大的力道推出數丈,身後是一個小亮光,若水認得是剛走進來的口,可惜她渾身發燙四肢無力,在烈火的照耀中眼睛發花,轉頭拼命張望也看不清商南的位置。
她只好大喊:“商大哥!”
卻無人應答。
她急了,往前動了兩步:“商大哥,你在哪裡?”
隧道里只聞得烈火燒和水滴的聲音。連商南的半個人影也沒有。方纔他站的地方,已經被烈火侵蝕,也不見也什麼衣角碎布條留下。
若水頓時有一種天要塌下來的無力感。
她四肢癱軟,這時候哪怕再給她足以飛天的氣力,她也已經是失去鬥志了。彷彿被挫敗,毫無求生的意識。
“若水,快過來!”迷茫之中,有一個聲音像是在叫她。
好像是她練錯了招式,大長老言辭肅然地示意她過去挨罰,又像是鹹真端了一碗花羹躊躇地站在她門前不好意思端進去,眼前一晃,她似乎又回到了絳雲山,韶年躺在石塊上,優哉遊哉地咬着梅子,看見她對她微微一笑,親暱地招了招手。
“若水……”
這聲音太真實,在火勢中沒有失去原來的腔調,正是韶年在喊她,這一次更加急促,因爲對面的火舌吞吐着煙霧,像一條巨蟒的信子無限延伸過來。
若水驚奇地坐在地上四下找尋韶年的身影,他好像無奈地嘆了一氣,輕輕罵了一句“火都燒眉毛了,你還要你商大哥作甚?”
緊接着,腰上被一道力一拉,纏在她身上的竟是韶年用外裳撕開來的布條子。
她心中忽然高興了起來,喊道:“師叔,你果然沒事!”
腰上的力道一緩,她已然在峽谷口了,正要擡頭,額上猛然被敲了一記:“怎麼,你還想我陪你變成烤乳豬?”
若水沒有說話,傻傻地看着他。
她方纔從死裡逃生,本來已經失去活下去的意志了,卻偏偏在最後關頭被救起,再次見到韶年笑着跟她打趣的樣子,忽然覺得天朗氣清,一切都變得柔和可親。
“怎麼了?你不是還想進去救你商大哥吧?”韶年眼神一黯,撫在她額上的手緩緩停住,“他不會有事的,聽他的口氣,他們是相識。”
若水道:“師叔,你有沒有怎麼樣?”
韶年笑了笑,反問:“你看我是如何?”
“師叔,你千萬不能受傷!”
“哦?爲什麼?”韶年促狹地問,指尖傳來一點點溫暖,將她身上的寒氣都驅散。
若水臉上一紅,扭捏着說:“因爲,因爲你出事的話,我不好跟掌門交代。”
“呵呵……”韶年愣了一下,頓時笑歡了,肩上輕輕顫動,“你也需要交代?”
若水認認真真地說:“是啊,你中了毒還時常發作……師叔,這件事是我惹的禍,商大哥也不知道有沒有事,萬一……”
韶年冷淡地道:“他死不了。”
“我是說萬一,他出了事延誤了趕路,那你又要多承受一點痛苦了。”
“我無所謂,那麼多年了,並不在乎多一次兩次的。”
“轟——”峽谷裡面有一段石洞忽然崩塌,山石具毀。
韶年拉着若水倏然躍開丈外。
若水暗歎,他的輕功果然是出神入化,縱然是在多麼險峻的山勢,依然能夠收放自如毫不費力。但他剛纔救人已經耗費了不少精力,算一算日子,這幾天蠱毒正好會發作,那時他一定不能運功緩解了。
若水想到這裡,不由勸道:“師叔,我們走吧。”
韶年並不看她,只望着那一堆廢石,倏然挑了挑眉:“你能放着商南不管了?”
活不見人死不見屍,若水自然不能心安,只是要她看着韶年毒發痛苦,卻似乎更不能忍受。
忽然身後傳來響徹山野的笑聲:“哈哈哈……”
韶年和若水轉身一看,竟然,是一個人肩上搭着一條巨蟒的頭,他身邊還站着表情僵硬難看的商南。
“商大哥!”若水疾呼,“你怎麼了,是不是這個怪人欺負你了?”
若不是韶年在一邊預料到若水會衝動地想要衝上去,她恐怕早就執起秋徊劍去砍那一隻巨蟒了。她對巨蟒有一種恐懼的陰影。好像是從那一次摘寒蘭花遇到巨蟒之後,在絳雲山上看見褪換的蛇皮也要驚悚一陣雞皮疙瘩。
那怪人戴着斗笠,穿着御愁宮的衣服,果然跟商南原是舊識。
他聽若水這麼說之後,竟然從斗笠下發出一陣怪笑,讓人聽着彷彿有一條條冰蛇在全身上下爬着,侵寒入骨。
他恢復了正常人的聲音,淡淡地說:“你叫我怪人?”
這一聲頓時帶若水回到絳雲山那一年不知憂愁,只知道練劍偷看韶年睡覺的日子。那時候,通常她是練劍也好,跑去幫櫥子燒飯添柴也好,或者跑去韶年的屋子趁他睡着了做一些惡作劇也好,身邊總是有一個鹹真。
她累了他就跟她坐在樹下聊天,她餓了他就給她煮花羹,她被師父訓斥了他跟着在祠堂受罰跪到天亮。
那些,她多麼渴望能夠一如既往永恆不變的,竟然都一一回到她記憶裡來。
本來忘卻的鹹真的模樣,也突然閃現在她眼前。
他轉過頭來對她嘻嘻一笑,濃眉大眼的,撇去有時候愣愣的,模樣倒也還算是俊俏:“若水,我對你好嗎?”
“好。”
“那以後都讓我照顧你好嗎?”
“好的。”
若水忽然想到,她那時候太小了,竟然不懂‘照顧’的意思,鹹真說的,大概是一輩子,而她以爲是親切的兄妹之情。
“鹹真?”若水眼眶一熱,脫口而出。
她並不是試探地問,好像已經是肯定了,站在她面前的是鹹真。
一陣沉默。
斗笠下的聲音有一絲喜悅:“你還記得我嗎?”頓了下,他又冷冷冰冰地說:“可惜,我已經不叫鹹真了,我是桑朝。”
“桑朝?”若水心中波動不小,她曉得鹹真本來沒有名字,‘鹹真’這兩個字還是師父給他取的,“你怎麼可以這樣對師父?你對不起他老人家!”
“你錯了。當初我墜落山崖,幸得山下有一片桑樹我這纔沒有死,所以,是桑樹給我重生,從前的那個鹹真已經死了。”他把黑色斗笠拿開,臉還是那張臉,神情淡漠,線條剛毅俊美。他顯得更成熟出色了,可惜額頭上還有一條細細的疤痕,若水和他隔得那麼遠,依然看地清清楚楚。
若水不解道:“鹹真……你既然沒死,爲什麼不回來?”
“我死不了,因爲我還要報仇!”他說這話的時候,眼角閃過一絲冷冽的光,掃在韶年身上。
“不要,不是這樣的。”若水感覺到心坎一緊,“師父是被於傾殺害的,你一直都被他矇騙其中,你只是被他利用!”
只有沒有本事、沒有用的人才會被人利用。
桑朝黑着臉,怒道:“住口,不要再叫我那個名字,我恨透了它!”鹹真彷彿是一個軟弱的名字,他眉頭一鎖,深惡痛絕。
這表情,從來沒有在那張臉上看見過,好似是在若水心頭剜了一刀疼痛不止,同時也爲死去的大長老傷心難過。真想不到,他竟然這樣恨韶年,這樣放不下那段事情。
若水狠了狠心,道:“好吧,那隨便你。”她轉而又對商南道:“商大哥,你沒事吧,我們繼續上路吧。”
商南走了兩步,看了看桑朝,道:“四弟,竟然大家都是相識,不如一起上路?”
“不必了。”桑朝殷紅的脣裡吐出冷漠的話語,“我的意思,是我在這裡就解決了他,你們就都不需要上路了。”
“不要!”若水大喊一聲。
韶年撫慰她一般,拍了拍她的肩:“你有這個把握嗎?”
“你終於肯開口說話了。”桑朝冷冷笑道,“自從我的好二哥告訴我要拿解去沉磕蠱毒的手札,我就知道是你們。於是我從御愁宮連夜趕來,在你們附近暗中觀察也有幾天了。今天,你的蠱毒就會發作了,是嗎,韶年?”
商南吃驚地望向韶年,他這才知道原來一直都被若水和韶年欺騙了。原來這個一直在他身邊的青年才俊就是他之前一心想要與之比武的韶年。
若水也來不及向他解釋,但見桑朝肩頭的巨蟒忽然吐信縱身而來,嚇得她連手中的秋徊劍都握不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