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玉很意外地看見若水,其心情正如若水也很意外地看着她。
若水躺着縮着,五臟六腑糾結得可複雜了,她怎麼,怎麼能長成這樣呢!好吧,她沒有親眼見過哪個女人能長得這樣好看的,曾經以爲孃親是世上最溫婉賢淑、美麗動人的女子了,不料祥玉清麗秀雅,比之溫婉賢淑或許不足,但或許若水是出於謙卑吧,總覺得她身上還有一種莫可逼視的、高高在上的氣質。
初次見面的時候,總要有一個人先放得開先表示‘認識你真好’這種真真假假、客套的話,以往居無定所,在武館也好在飯館也罷,總是有寄人籬下的悽苦,可現在是在絳雲山呀,她生活了整整一年時間,早已當做是家的地盤。
若水很不想是後開口的一個,可是望着韶年和元州都對她熟絡地一笑,好不容易鼓起勇氣張了張嘴,卻仍講不出話來。
她能說什麼呢,“啊祥玉,歡迎你回到絳雲山”,還是主動承認她有順手牽羊的習慣或者本來就心思不純地‘拿’了她的玉牌,類似“你的玉牌在我這,我見着喜歡就拿了”……
於是先發制人的還是祥玉。
她笑吟吟地握住若水的雙手:“小若水,經常看到韶年寫信提起你。”她的手光滑纖細猶如白玉,跟若水的形成鮮明對比,若水別捏地抽回到被子裡去。
聽到韶年提過她,心裡有種蜜甜,不過轉念一想是從祥玉嘴裡說出來的,又覺得憤懣。她臉上神情也是遮不住的,一時將那種幽怨的不滿展露無遺。
韶年笑着輕拍祥玉的肩:“小孩子呢,怕生。”
小孩?!
若水咧了咧嘴角,翻了個身。她可從來都沒有當韶年作比她大很多的大人看待。
祥玉很體貼地說:“沒有關係,以前別人也總是說我怕生。”
元州抱着一對胳膊:“你那是倨傲,她怎麼能跟你比?”
祥玉沒有答,只一笑而過。
這事本來就算是過去了,但若水突然翻身坐起來:“不是說山上就我一個女的嗎?”
此語語出驚人,衆人皆驚。
韶年最先笑出聲:“哈哈,你個山豬,原來在彆扭這個?你怕因爲祥玉回來了,別人就都不理你?”
若水臉上一紅。猜中就猜中了吧,怎麼還能大笑着講出來教她難堪呢。
“我只是,有點,不習慣嘛。”
韶年敲了敲她的額:“山豬就是山豬,從來都不會用腦思考的嗎?放心好了,鹹真跟祥玉啊好的跟姐弟似的,他還是會對你一如既往、死心塌地的,你就好好養病吧。”
元州也接話道:“小禍水啊,雖然你對我來說太不值得一提了,相信對其他師兄弟而言還算是秀色可餐。”他是對着若水講的,但深情凝望祥玉。
若水一臉嫌惡地偏開頭去。
這個元州,在誰面前都要那麼顯擺一下,不過他看祥玉的眼神,真的能看見深邃的眸子幻化出一種不同的光彩,果真如孃親所說,只有真心愛一個人,看他的時候眼眸纔會幻化出漂亮光彩,那是不是就代表元州中意的人是祥玉?
這件事師叔一定知道的,所以,她接近師叔的機會就會大一點了吧。
這樣一想,若水果然心情歡暢很多。
“若水。”是鹹真。韶年的房間裡還是第一次站了那麼多人。
鹹真手捧一萬蓮花羹,匆匆跑了進來:“還是燙的,謝天謝地,還好還好。若水,趕快喝吧。”
“恩。”若水餓得慌,正想喝,祥玉忽道:“這是什麼蓮花?多數蓮花性寒,恐怕對她恢復不利。”
鹹真“啊”了一聲。
元州沒有發表意見,韶年低頭沉思了一下,奪過那碗花羹淺嘗了一口:“恩……”
若水嚥了下口水,急問:“你嚐出來了?”
“恩,味道不錯。”他跟着又喝了一口。
祥玉笑道:“看他這樣子,肯定嚐出這是火蓮了。”
若水一聽能喝,連忙整碗猛灌下去,好像再遲一點會有誰來搶似的。直到一碗下肚,在鹹真瞪得眼珠差點掉下來之前,她終於回味過來。
“苦——”
鹹真嘆道:“我還沒說我加了許多祥玉姐姐帶回來的草藥汁……”
這情況,分明是被衆人一齊戲耍了。
腹中飢餓,全身沒有多少力氣,她就是想吐也吐不出來。
在上述衆人的悉心調養下,不過三四天,若水的情況已經大有好轉。
第四天的時候,她已經能蹦躂着耍得起秋徊劍了。
每日躺在牀上,雖然是韶年原先睡的牀,但也只是頭兩天舒心愜意,久了以後身子骨彷彿脆弱了很多彷彿一折就會碎;還有更重要的就是祥玉幾乎每天都來幫忙看她的傷勢,這對她而言就是最致命的了,好像每天都會上演韶年和祥玉之間的“恩愛秀”,但當然,若水知道那並不是,因爲韶年也對她噓寒問暖過,也摸過她的額頭。
不過表現的手法不盡相同罷了。
比如說韶年對祥玉說:“今天很冷得多穿一件,別以爲自己是學醫的就懈怠了。”
對她則是說:“小山豬,你少穿一件衣服皮兒還是一樣厚!”
再比如:“你臉上沾了一點藥粉。”
“你快吃,要不然我就這樣敲你了!”
通常這個時候若水會故意吃得慢一點,因爲他敲得一點都不疼,而且落在額頭上特別舒服,他的臉也靠得特別近。
打開門,是猛烈的光線射入眼簾,若水又眯起了眼睛,這幾天習慣了。
時常眯着眼睛偷看韶年和祥玉有沒有趁她睡覺的時候做些別的。
好在沒有,而且,若水有一點覺得很安慰,祥玉知道韶年揹着她上山的時候千年不變的臉色確實變了一變,不過很快就恢復了,韶年低着頭在做別的,可能沒有看見,但她是瞧得清清楚楚。
若水深深呼吸了一口新鮮空氣。
之前那麼殷勤地收拾韶年的屋子果然是對的,不然在房裡那麼多天,加之一屋子雜七雜八的東西都亂丟着,空氣那麼久憋着,她一定會更加吃不消。
重新拿起秋徊劍,她心中更加懷念整天練武的日子。
倒着練了一遍絳雲三十一式,竟然真的有點悟出最後一式的竅門,若水每每想到最後一式總會在腦子裡回放一遍練法,如今手腳能動,早就迫不及待了。
遠遠就能看見老地方,鹹真已經在練劍了,對着她的方向一笑,露出一排白牙。
抹掉若水頭上的汗,鹹真又擦了擦石頭上的水漬,讓了一個位置給她,試探地問:“若水?”
“恩。”將絳雲山三十二式全部練完,若水大汗淋漓,但卻感到從來沒有的痛快。
鹹真輕聲地:“你可不可以退出那個會武?”
“爲什麼?”
“我不想你參加,不想你下山,不想以後就我一個人練劍……”他越說頭越低,若水根本看不見他的表情。
“可是,我覺得我也不能離開他了。”若水想着韶年,想到一大早就跟着祥玉離開的韶年,心口有些淡淡感傷。
“他,誰?是師叔嗎?”
若水用力地點頭。
“這好辦呀,師叔過幾個月自然會回來的,我可以體會親人離開的感覺,但是你總會長大的,總要離開他的。”
“可是,我現在沒有辦法,一個人……”
鹹真着急了,他鼻尖上又冒出細密的汗珠,好似剛練完一整天的劍:“不是還有我嗎?”
“我對你和對師叔……不一樣!那種感覺是不一樣的!”
若水也不知道該怎麼解釋,鹹真更焦急了,搔首抓耳,正欲問有什麼不一樣,細碎碎的腳步聲踩着草而來。
“那件事辦成了嗎?”
“恩,不管怎麼說,她是我在這世上最後一個親人了,我下不了手,這些夠了吧?”
祥玉略帶失望的語氣:“只是頭髮?恐怕不能成事。”
頭髮?若水登時想到韶年曾經拿過她幾縷髮絲,難道他口中那‘最後一個親人’說的就是她?師叔還是將她作爲親人一般對待的,雖然平時明裡暗裡的呵斥不少。
若水伸手摸着頭髮,想着她的頭髮能有什麼用。
很久之後,韶年似乎是忖了一會,這才淡淡地道:“不成便算了,反正已經那麼多年,早已不在乎了。”
接着又是祥玉道:“我怎會不曉得你?又怎會不曉得你在不在乎?你瞞不了我的。”
“別說了。”韶年的腳步聲漸遠,好像要走了。
“我會試試看,能成事的話當然是最好不過。”祥玉終究是拉住了他,“不過,現在可不可以讓我好好看看你的樣子。”
若水知道那邊有一個小溪,那邊的水潺潺流過來,經過鹹真和若水之間。
果然“嘩啦啦”的水聲傳來。
這溪水好似都澆在她心底,勾起她要“偷窺”的念想。
她側出半個身子張望。
掩映的叢木中,她可以清晰地看見那邊的一舉一動,而他們卻萬萬想不到有人在一邊抱着複雜的五味偷看。
祥玉一雙巧手撕下一段水袖靈活地綁住韶年平日裡散亂的墨發,在暗處打了一個結,一張皙白欠缺點血色的臉頓時展露出來,他的顴骨偏高,有着硬挺的鼻樑和殷紅的薄脣。再往上,睡鳳眼眸總是眉目帶笑,淺淺淡淡的目光好似看到這邊過來,嚇得若水捂住胸口,心臟亂了節奏地一跳。
再次打起勇氣去看的時候,韶年下巴已經變得光潔,那些扎人的鬍渣也被祥玉刮掉了。
他們兩個在一起,彷彿是天生的金童玉女。
多麼令人欣羨的一對。
若水想不明白,如果她真的是隻把韶年當做親人,爲什麼不爲他感到高興,相反,好像心裡有根刺扎進去卻又拔不掉,這種煎熬反反覆覆地折磨着她,這個時候尤爲強烈。
驕陽萬丈,韶年摸了一把下巴,就着溪水照了照,祥玉在一邊對着水中的倒影指指點點,兩個人真是有說有笑。
若水將這個畫面統統都烙在腦子裡。
如果有個人要給自私心來排個名,那麼她若水就是首當其衝的第一個。
明明是她的大叔,明明是她的師叔,沒有她的允許就跟別的女人那麼親親密密的成何體統!
若水不知道她在看別人的時候,鹹真也在看她。
鹹真看着她臉上的神情一時是驚訝一時是豔羨一時又是憤懣,心裡也有了七七八八。
他手心都是汗,抓起一根古藤枝,無力地靠着,在心裡道:“若水,你可千萬別是這樣啊,他是你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