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過了山腰,若水就走不動了,由於套着大一號的鞋子走得很慢,嚴重拖累了韶年,他很惱火。
若水爲了表示歉意,決定哼山歌,唱了會,沒想到一下子來了勁,還問韶年好不好聽。
“你說你剛剛一直只發一個音,哼哼哼得哼到尾,跟山豬叫一樣的情況叫做唱歌?”
“是啊,你覺得我唱這首‘太陽升起來’好聽嗎?”
“我想你不說沒有人知道你唱的是‘太陽升起來’。”
“哼哼哼……”
韶年感覺耳朵要長繭了:“你怎麼還哼?”
“我想在上山之前多練練。”
“小山豬,爲了在我倒下去之前抵達山頂,還是我揹你吧,這樣會快一點。”
韶年說着就把她十四五歲,但看起來只有十二三歲的小姑娘扛在肩頭,就像搬運一麻袋物什那般利索,絲毫沒有顧忌。
“大叔!”若水感覺身子一輕,心裡毛毛的,有些害怕。
“別廢話,有屁快放,不然扔你下去。”
大叔一定要那麼說嗎?作爲姑娘家,聽到這麼口無遮攔的話,都會不好意思,何況,此時若水正被他……扛着。
起先她還有些掙扎,但一一被韶年黑着臉制止了。若水是個爽朗的性子,稍稍習慣以後還當真沒有半點姑娘家的矜持,甚至,變本加厲地在他耳邊唱山歌。
絳雲山雖然不高,但山勢陡,爬起來很費力。山風清爽,她只穿了一件單薄的花布裳,不能禦寒,中途休息的時候,若水倚在一棵大樹下,半睜半閉着眼睛,安靜地不像方纔。
韶年探手試了試她的溫度,狠嘴道:“喉嚨啞了?”
若水:“口乾舌燥,眼前發黑,我快要暈了。”
韶年一臉沉着,淡然地把包裹乾糧的糙布從懷裡掏出來,套到她頭上:“你再撐一下,再過半日就到了。”
“那吃的怎麼辦?”包裹裡還有一個小饅頭。
“沒事,大叔半天不吃不會死的。”
“可是……”若水自小餓習慣了,見不得有什麼吃的在她眼前被浪費,彎身拾起掉在地上的饅頭,擦了又擦,可惜道,“我好像餓了,你真的不餓麼?”這兩日他們的飲食習慣都是一樣的,若水認定連她都餓了,那揹着她走了那麼久的韶年一定也餓了。
“我又不是山豬,那麼會吃。”
彷彿一瞬間的是幻覺,若水覺得韶年眼裡的挑逗意味淡去,取而代之的竟是難得一見的疼惜。
“大叔,你真善良。”若水感動地仰起頭,看了半晌他的側臉,怯生生伸手去撩開額前的一縷髮絲,遲疑道:“如果我不是你侄女,我是說如果,大叔,你還會對我這麼好麼?”
“如果?”韶年瞪眼拍了下她腦袋,“你們這些小女孩怎麼老是想一些那麼刁鑽又沒涵養的東西?”
當時若水已經燒得厲害了,暈頭轉向的,就沒有堅持問下去,這幾日來每每想到韶年也就會想到這個問題,總是寢食難安,憋得不舒服。
這時候再次見到韶年,她的牽掛總算迴歸了,全身心都被見到他的那一刻那種喜悅而浸染。
“大叔!”若水激動地跑過去。周身熱血激昂,腦子裡混混沌沌,只有一個念頭,一直在叫喧着,大叔大叔,是大叔回來了。
就是她自己也感到分外驚訝,雖然對大叔是很想念,總覺得在絳雲山上,最親最親的就是韶年了,但真正見到他的時候,才發覺她是如此按捺不住心情的雀躍,彷彿失而復得了一件最寶貴的東西。
“若水,跟大叔說,是不是有人欺負你?”韶年笑着,將手隨意地搭在她肩上,“是這個小子還是這個老頭,還是他們一老一少一起欺負你,恩?”
“不是不是。”鹹真搖頭否認,拉了一把大長老,“她是我師妹呀,我們怎麼會欺負她。是不是呀,師父?”
“哼!”大長老站直了腰板,特意不看這邊。
韶年偏起頭,若有所思道:“可是我方纔明明看見誰要搶她的秋徊劍……”
大長老面紅耳赤,口氣頗爲不善:“也不知道當初是誰要和我搶墨石劍!”
韶年嗤笑一聲:“老頭,你心腸真跟針眼一般大,這種芝麻綠豆屁點大的陳年舊事也要拿出來記賬本上?”
“小事?那你把墨石劍給我,給我!”大長老的眼睛豁然睜得跟銅鈴般大,張開五指就朝他系在腰上那柄通身黑如墨的劍撲去。
“墨石和秋徊都是有血有肉認主子的劍,不是有緣人,你要搶也不一定搶得走。”韶年刷地一下翻身上樹,倒吊在枝頭,滾了兩圈,一邊嘲弄大長老,“哪像老頭隨意,竟連後生晚輩的劍,也要厚着老臉去奪。”
有緣人?若水低頭看着泛起金光的秋徊劍,她會是秋徊的有緣人嗎?
她還在思考這個問題的時候,大長老臉色霎時變了,向韶年發出挑戰:“你!好小子,下來,今日我倆必要大戰三百回合!”
還沒開打,韶年就像一隻戰勝的公雞,神赳赳氣昂昂地在枝頭來回走,開懷大笑着:“老頭,你那筋骨還能堅持十年的話,就上來打我啊!”
“ 你你你……咳咳,咳咳。”大長老忽然喊不出來了,只一個勁地咳嗽,憋得一臉通紅,把若水和鹹真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師父,師父……你怎麼樣了?”
鹹真道:“師父我帶你回去休息吧。”
“咳咳,好。上面的臭小子,遲早我會找你把墨石劍奪回來的,哼!”大長老被攙扶着,在樹下停了片刻,依然不忘誇下海口。
韶年樂乎道:“老頭,下次千萬別讓我看見再有人欺負我們家若水啊!”
心底漾起一片溫暖,教若水想到她爹孃未過世之前,也總喜歡說‘我們家若水……’隔了那麼久再次聽見相同的說法,人好像都真的回到了過去。
大長老和鹹真師徒二人的腳印深淺不一,很快就消失在折角處。這處偏院四四方方,坐落的是恢弘大氣,只不知道爲什麼看上去無人住宿,也少有別人踏入。
韶年從樹上一躍而下,拍了拍沾上的塵土,笑道:“都看見了吧,那老頭根本不是我對手。”
看見他發上頂着一兩片樹葉,長衫印着點點滴滴的野果汁……奇的是,就是這麼一個不修邊幅的大叔,才讓若水感到分外親切,大有尋到組織的感覺。
“大叔是什麼時候回來的?”
“嗯?哦,早就回來了,哎——回來看見我家若水拿得起劍了,我這做大叔的心裡一陣高興啊。”
“咦,大叔沒看見若水練劍嗎?師父的絳雲三十二式可厲害了,我再練一次給你看……”
“別了,你那也叫練劍?我老遠看見還以爲你是拿不動跌跌撞撞的……”
若水覺得心裡什麼東西碎了,一瓣一瓣的。
“對了。”韶年走了兩步,回身道,“鹹真做的花羹真有那麼好喝?”
一提到花羹上,若水將心傷暫時放一邊,點頭肯定答:“是我喝過這世上最好喝的東西!”
“你喝過的東西用幾隻手就能數的過來。”韶年低頭,長長的眼睫蓋住似笑非笑的眸子,他隨意摸了下肚子,道,“不過飢不擇食寒不擇衣,暫且委屈下你拉。”
若水以爲韶年大大方方走進去喝一碗花羹再搖搖擺擺盪出來,哪裡曉得她前一刻還回絕過的花羹現在得這麼費心去拿。
“大叔,我們真要這樣進去?”若水貓腰躲在樑柱邊,對一旁同樣姿勢的韶年苦着臉。
某人完全沒有自知,四周觀了下風,從鼻子裡哼出一聲:“恩。”
四周安安靜靜,並沒有人注意到他們。
韶年大膽地推開廚房大門,若水緊隨其後,立馬聞到幽香四溢的芙蓉玉蘭羹。
“大叔,在那裡。”
“我有眼睛!”
韶年舀了一勺,藉着勺口,淺嘗了一口。他的姿態翩雅,跟邋里邋遢的形象不符,反倒像是養尊處優的少年公子。
若水一晃神,稍愣了下。
韶年喝了大半,擡頭見着呆滯的若水,揚脣一笑,對着花羹輕吹幾口氣,將木勺送至她嘴邊:“來,你也喝。”他早已打定主意要託着若水一起偷腥,就算若水拜師以後不認他這個大叔、胳膊肘往外扭,那她也不至於說出這個秘密。
若水學他的樣子,淺嘗輒止,仰頭看他,看起來是等他再送一勺。
豈料韶年收回勺子,端起整口鍋一飲到底,末了,誇道:“你小師兄的手藝不錯啊,記得替我謝謝他。”
“混賬東西!”虛掩的大門被人踢開,撞到牆上又反彈回來,差點敲在進來的大長老額前,他之前犯咳嗽的毛病似乎大好,扯着嗓門大呼,“還我花羹來!”
若水做賊心虛,嚇了一跳,忽見韶年在一旁不動聲色,氣定神閒,絲毫沒有偷別人東西的自知之明,還好神氣地道:“老頭,遲了。水足飯飽,已經嚥下肚了。”
“那我打到你吐出來!”
韶年扔了木勺過去:“老頭好狠的心。”
“啪”,木勺正好蓋住大長老的滿頭鶴髮。他原本就瘦得只剩皮,加之青筋暴起,威嚇人的表情有如凶神惡煞:“瞎了你的狗眼!好,反正你這雙眼睛也不懂尊老,我看瞎了正好!”掄手一揮,一盒椒粉劈頭蓋臉撒過去。
“大叔!”若水閉眼,心中只道是不好。
果然,韶年閃身不及,弄得一身辛辣,打了幾個噴嚏,他寬袖一甩,捲起桌上擺着和花羹剩餘的麪粉,喝道:“花羹是吧,給你吃!”
“嘩啦”大長老平日裡扳着嚴肅的面孔只剩眼睛露在空氣中,泛着熾焰紅光,若水見着只覺得分外好笑。
“你你你——別給我抓住!”
“老頭,接招。”
單單是若水就站在角落,看他二人一上一下,縱跳彈躍,雞飛狗跳。
韶年撒過去一手蔥花,仰天大笑,冷不防被大長老塞進一顆蒜頭;大長老拋了兩個雞蛋磕碎在韶年前額,韶年站到竈臺上澆了他一桶蜂蜜。
一個是德高望重的禮字大長老,一個是資質絕佳的德字四長老,但偏偏這兩人個人根本沒有這般意識,鬧起來竟還沒完沒了了,蔥花、雞蛋、麪粉……統統加起來能做一鍋蔥花蛋面!
若水在側勸架的聲音根本不及他們倆相互叫陣的嗓門洪亮,也不可能以武力制服他們,頓時失了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