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渾身翠綠得跟一根水蔥似的溯月被拓跋燾抱回宮的時候,所有人又呆了一呆。
那些原來守在宮裡唉聲嘆氣覺得再無出頭之日的宮人一見到此幅光景呆滯的眼神重又散發出精光,紛紛在內心感嘆,自己的娘娘原來如此心思縝密,竟能想得出這樣的險着,而且險得恰到好處,險得大獲全勝。威儀沉穩不苟言笑的皇帝在衆目睽睽中抱着個姑娘行走,別說是這些新來的宮人,就算是跟在皇帝身邊多年的老奴也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而且,這姑娘一身酒氣皇帝卻毫不嫌棄,抱着她的寬袖上甚至還隱約現出一絲油漬。
大家都覺得,出現這樣的情形只有兩種可能,一是:他們的皇帝可能轉性了,審美和品味發生了驚天動地的變化;二是,他們的皇帝對這位姑娘不一般,非常的不一般。
溯月悠悠醒轉的時候已是第二日上午,甫一睜眼就看見拓跋燾支着手肘笑眯眯地望着自己,她迅速地又閉上眼,覺得事情有些不對勁,爲什麼拓跋燾一大早會出現在自己的寢宮?而且還是這副心情極其愉悅的模樣?她想了想,認爲自己一定是夢魘了,定定神後又再次睜開眼,這一回正撞上拓跋燾湊過來的臉龐,溯月嚇了一跳,一囫圇咬了自己的舌頭。拓跋燾瞧着她因爲疼痛有點扭曲的表情後笑意更加明顯了。
“沒想到你還蠻瞭解朕的。”拓跋燾突然開口。
溯月一時沒明白這句話的意思,茫然地望着他。
“朕確實很討厭翠綠色和枚紅色,不過……沒想到你穿起來還挺好看,朕現在覺得已經不那麼討厭這兩種顏色了。”說畢,拓跋燾饒有興味地打量着她。
溯月覺得很懊惱,看來自己不是低估了拓跋燾,而是根本沒有看出原來他竟是這麼變態的一個人。懊惱的當口她突然想起昨晚拓跋燾定是也留在她的寢宮,頓時靈臺清明起來,猛地拉來被子看了看自己,見自己還是着了昨日的中衣方纔有點放心。
“怎麼?你醉成那樣,難道怕我會對你做什麼嗎?”拓跋燾這次沒有用“朕”,而是用了個“我”字。
“我……我只是覺得冷,看看穿的多不多而已……”溯月覺得自己的答話實在沒有邏輯,說到後半句乾脆閉了嘴。
拓跋燾忍不住大笑起來,拂了拂寬袖站起身來朝四周望了一眼:“你這裡不錯,朕先走了,晚些時候再來看你。”
這一夜之後,宮裡宮外的傳言再次跟發酵一般。參加瓊華宴的人心情在幾個時辰內起伏得過於激烈,起先是等着皇帝震怒下旨將這位昭儀打入冷宮,可瞅着皇帝絲毫沒有動怒的意思,大家楞了一楞,俱都覺得如今的皇帝寬厚了很多。後來昭儀酒醉摔倒,皇帝竟親手扶住,大家又楞了一楞,思忖片刻覺得皇帝可能只是因爲站在近旁就順手那麼一扶。再後來貼身的老奴趙福上前來欲接過手時,卻被皇帝揮手攔住,親自抱起昭儀大步走了出去。這一抱一直抱到了凝雲殿,且皇帝直到第二日早晨才匆匆出殿,並險些誤了早朝。
一羣候着早朝的大臣在心裡忖了一遍又一遍,覺得今次的事情雖是個後宮的事情,卻多少又連着前朝,比如皇帝可能對北涼的態度會有所緩和,那麼有些諫言進攻北涼的話題要再拖一拖方好。
這些傳言自然也一字不漏地傳到後宮。赫連皇后自昨晚一直冷肅着臉,此刻正坐在上首漠然地接受宮中妃嬪的請安。
夫人鬱久閭氏一臉憤恨,站起身嚷嚷着:“真是不可理喻真是不可理喻!那條裙子我回去就一把火燒了,燒的味道我現在想想都還噁心!”轉了兩圈後,仍然覺得不忿,攥了拳頭繼續道:“這世上怎麼會有如此……如此沒有規矩沒有教養之人!”
赫連皇后面色不動,可藏在寬袖中的手卻暗暗地捏緊了。她勻了勻氣息,正要出言勸說,門外卻傳來一個爽朗的聲音。
“怎麼?夫人還在記恨我這個沒有教養之人麼?”話音未落,溯月已笑眯眯地踏進殿來。
鬱久閭氏一噎,沒有罵完的話硬生生地給嚥到肚裡去了。溯月朝上首的皇后略施了個薄禮後又轉向鬱久閭氏:“瓊華宴上溯月有些微醺,言語行爲無狀,恐對夫人有所衝撞,還請夫人海涵。”說着便招呼南風呈上一匹拓跋燾新近賞賜的綢布。鬱久閭氏冷肅着臉,不願伸手去接。赫連皇后坐在上首玩弄了一會兒手中的瓷盞後,彷彿纔看到眼前的尷尬場面,作勢擡了擡手:“既然是溯月妹妹的一番心意,你就收下吧。本宮有些乏了,先回去了。”鬱久閭氏見狀也不好再拒絕,只得白了溯月一眼,一把扯了綢布也走了。
溯月笑了笑,拍拍手也回宮去了。一路上,南風有點不解,遂問道:“公主,您這是要向衆人示好,和平相處麼?”
“我有對她們不好過麼?”溯月一臉莫名,駐了腳很無辜地看向南風。
南風的嘴角抽了抽,頗有些掙扎地答道:“自然……沒什麼不好的,對她們都只是無心之舉,只是對皇帝有些冷漠罷了。”
溯月抿嘴一樂:“那就是了,我這個人一向很好相處的。”南風的嘴角又忍不住抽了抽:“公主自然是個好相處的人。”
這一夜,拓跋燾來看望溯月,卻被宮人攔在了門外,道是昭儀娘娘身子柔弱,前次喝傷了如今還虛弱的很,早早便歇息了,還吩咐了誰都不許打擾。
拓跋燾聽聞這些說辭,想了想他那個打打殺殺不在話下卻自稱柔弱的昭儀,忍不住暗自笑了一下,拓跋燾也沒有勉強,只站了一會兒便離開了。
凝雲殿寢宮的臥牀上拉了嚴嚴實實的帷幔,牀上的被子被堆成一個人的形狀,而本該在寢宮的人彼時正悠哉遊哉地在宮外的“萬花樓”裡吃着點心聽着小曲兒。
也就是這一夜,秦青和白澤在萬花樓裡遇見了這位主兒,儘管白澤將她認了出來,但憑着他的性子自然不會說出來。溯月見無什麼事發生,沒幾日又偷溜了出去,據說後來這次爲了給花魁出頭,打破了一個土財主的頭,更要命的是,打架的過程中一個不留神被人扯開了冠帽,一頭黑髮散下,這一幕將整樓的人給震了震,儘管南風及時把自家娘娘給拉了出去,可消息還是很快地傳了開去。
雖然南風安慰道:“這事說小不小,說大也不大,不過是個姑娘家女扮男裝在樓裡鬧了個事兒,也未必就懷疑到咱們頭上。”但這事兒有板有眼地傳到皇帝耳中居然比傳到宮中大小各處還要早上了好幾個時辰。
據說發生那件事的當晚,赫連皇后面色焦急,行色匆匆地趕到皇帝書房外跪着,聲淚俱下地自責自己治理後宮不利,鬧出這樣的醜事,請皇帝責罰云云。又據說皇帝初聞此事時臉色鐵青,緩了好一會兒纔出聲,先是好言相勸皇后,希望皇后不要過於自責,又道是好好斟酌,狠狠責罰一下這個不懂規矩的昭儀。
一衆妃嬪懷着各樣心思夜不能寐地等着這個責罰的旨意。覺得出了這樣大的事,就算沒賜三尺白綾,至少也要褫奪封號打入冷宮永無出頭之日。
旨意終於在次日上午到了凝雲閣。旨意大致言右昭儀溯月不守宮規,擅自出宮且行爲不端,禁足三日,罰俸三月。
這個旨意讓大家都傻了眼。溯月心滿意足地在宮裡睡了三天大覺,皇帝雖然沒有去看她,卻也未踏足其他妃嬪處。溯月休整了三日後便去了外面溜達,誰知一溜達就溜達到了承天殿,還和皇帝在那裡打了一架。
南風與秦青說完這段往事時,夜已經極深。南風挑了挑燈燭復又坐下,深深嘆了口氣,言語中盡是急切:“神醫!”秦青被她喚得渾身抖了抖,忙端正了坐姿,擺出副與“神醫”相稱的形容來。
“神醫!”南風湊近握着秦青的手,“你看我家公主這心病可還有的治?”
秦青有些爲難,自己長這麼大,能算上桃花的統共也就一朵半,一朵便是當年被灰鼠活埋,醒來後又見到他娶了別人的事。另外半朵追溯起來還要更早些,那時的秦青還在學堂裡上學,學業雖不算出類拔萃,但在詩文一項上卻還是很不錯的,同樣不錯的是她的學長。學長長得面如冠玉,玉樹臨風,加之有才性格又好,幾乎全學堂的姑娘家家都對他傾慕地很。然而,卻從不見這位學長明戀暗戀過哪位姑娘,談的來的姑娘也就是同擅詩文的秦青了。那個時候,每每學長和秦青走到一塊兒,都能引來別人的欽羨,言是天造地設一對壁人。秦青對這位學長自然也有些傾慕,在旁人的鼓動之下,決定既然學長不說話,自己就主動來一個感天動地的表白好了,反正從沒有什麼規矩說是姑娘家不能主動的。
說是這麼說,但真的要做秦青還有點沒勇氣。於是她特地挑了個有着淡淡月光和和暖小風的夜晚,溫了一大壺酒去找學長切磋詩文,打算在切磋的過程中趁着酒勁把這個白給表了。
然,往常喝上小半壺就能暈乎的秦青,那夜自個兒喝完了一壺還清醒得很,以至於在切磋完仍然沒有勇氣提起半個愛慕學長的字。她有點喪氣地回到住處,想了想,又想了想,最終寫了首朦朧的小詩塞學長門縫裡了。
學長回信回的很快,且很直白,信裡只說了一句話:吾感念汝情,然吾素愛男子,若有來生,定不負汝。
秦青拿着這封信楞了許久,覺得這個情傷的有點特別,這次情傷之後,秦青便不怎麼再碰詩文,以至於到了現在幾乎給荒廢掉了。
這就是秦青記憶中全部的感情經歷了,如今要去解別人的心結情結,着實有些無從下手。心裡忐忑但面上一定要做得淡定深沉,她略一沉吟道:“娘娘的心結可是那畫中之人?”
南風眼睛一亮,一拳砸向另一隻手的掌心:“大夫你果真是神醫啊!”
秦青心尖尖顫了顫,又道:“可是娘娘卻違心地嫁了別人,這個人還是想要侵佔北涼之人,況且嫁了他後再也難以出宮難以回家更難以見到心上人了是嗎?”
南風湊進一點,一拳又砸向手心:“神醫一針見血啊!”末了又有些神傷,“神醫你看娘娘過的這麼苦,這心結可還能解呢?”
秦青想了想,心道這正是個留下來的機會,便順勢提出了自己和雲兮能夠在這段時間陪在溯月身邊出入。南風自然一口答應,二人均心滿意足地各自歸房休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