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乍起,推着層層積雨雲將整個天空遮了大半。隱藏在蔥榮草木中的枯枝敗葉,在勁風之下,無所遁形。
夏湘院裡的樹木並不粗壯,此刻狂風大作,吊牀兩邊相對粗壯的樹木也開始微微搖曳了,使得躺在吊牀上的周玉年不得安生。
“這該死的鬼天氣!”周玉年咒罵了一句。
夏湘心想,終於可以不用蹲馬步了。這東西非一日之功,總要有個循序漸進的過程,何況,自己是這樣一個小矮子,小胖子。
然而,就是在這樣的鬼天氣下,周玉年在吊牀上翻了個身,竟又合上雙眼,一副昏然欲睡的模樣。
先生這養氣的功夫,還真是十足的好。
可夏湘的馬步功夫可沒那麼好。
就在夏湘打算罷工,打算站直了身子表示抗議的時候,一滴黃豆粒大小的雨點落到了她的鼻子上。
她擡起頭,看到密密實實的烏雲大團大團壓在頭頂,在狂風的肆虐下不斷變換着模樣,卻絲毫不見單薄,反而越積越厚。
又一滴,第三滴,第四滴……雨水衝破雲層,一滴一滴落到大地之上,漸漸變得密集而無所畏懼。
夏湘隔着雨水大聲喊道:“先生,下雨了,好大的雨啊!”
周玉年默不作聲,依然躺在吊牀上,死了一般。
夏湘沒有站起身,並不是因爲多麼尊師重道,認爲師命如山。而是,大雨觸及身體那一刻,她覺得十分自在,方纔一應疲勞瞬間消散殆盡。
也許,還能蹲上半個時辰。
夏湘沉默下來,周玉年便有些不自在了。
他終於坐直了身子,隔着雨布,望見那個小小的姑娘依然固執地蹲着馬步,浸在滂沱大雨之中,紋絲不動,沒有半分動搖。
晏國多雨,於周玉年而言,晏國極其多雨。因爲,他十分討厭雨水。
從小到大被強迫泡在雨水裡,卻沒有得到半點兒好處的人,怎麼會不討厭雨水呢?可是,又不願躲着雨水,因爲,他總希望有一日,自己能夠藉着雨水的霸道抑或溫柔,慢慢梳理自己的經脈,提高自己的武道水準。
雖然有些癡人說夢,卻依然盼望着。
一刻鐘過去了,夏湘依然站在大雨裡,執拗地扎着馬步。像夏府門口那兩隻不大的石獅子,沒有生命似的。
然而,夏湘的感覺卻大異其趣。
舒服、舒服、還是舒服,彷彿雨水的柔軟慢慢滲入身體,爲自己小小的身體補充了大量的精氣神。
她默默蹲在那裡,貪婪地享受着雨水的洗禮,心神愈加澄明。
“大小姐!”
一聲大喊,讓夏湘回過神來。她睜開眼,看到不盡的雨水激起層層水霧,在天地間畫出一片朦朧。
周玉年站在大雨裡,不可思議地望着她,大聲喊她的名字:“大小姐!大小姐!”
夏湘站起身,卻感覺不到半點兒疲累,反而渾身上下透着一股子舒爽。她向前走了幾步,走到周玉年面前,嘶聲喊道:“先生,下課了嗎?”力爭讓自己的聲音遮蓋譁然的雨聲。
“回屋兒去!”周玉年在怒吼。
夏湘不明白,爲什麼忽然間小年年變得如此暴躁。雨水淋得她睜不開眼,風吹過,覺出一絲透骨的涼,她想也沒想,撒腿朝屋裡跑去。
這樣大的雨,幹嘛站在外頭啊?自己是不是傻了?這地方兒又沒有感冒藥,沒有白加黑,不能白天吃黑片睡的香,萬一染了風寒,豈不要折騰進去半條命?
一個不小心送了命,那多冤吶!
穿越一次,重生一回,不過一年間,便死於感冒,那多悲哀啊!夏湘一捂臉,鑽進廂房喊人給自己熬薑湯。
結果,喊了半天卻半個人影兒也沒瞧見,仔細一聽,一聲疊一聲的呼喊穿過層層雨布,傳到夏湘的耳朵裡。
“小姐,你在哪?”
“大小姐!”
“小姐!”
是乳孃和碧巧、採蓮的聲音。看來,外頭下了大雨,自己沒有回來,乳孃和倆個丫鬟急了,集體出動找自己去了。
想來她們出門必會帶着傘,所以,夏湘並不怎麼擔心。她兀自換了乾爽衣裳,爬到榻上,將自己圍在薄薄的被子裡,美美地睡了過去。
而周玉年,就要吃些苦頭了。
怎說也是夏府內院,爲了避嫌,周玉年下了課就要離開,即便此刻大雨傾盆,周玉年並沒有隨身帶着雨具,也得冒雨出府。
他心情不大好,有些氣惱,惱夏湘一個八歲的孩子,竟跟自己置氣,硬是頂着瓢潑大雨堅持蹲馬步。同時,也隱隱有些擔心。
千萬不要病了纔好。
他再如何灑脫不羈,也不願看到自己的學生,這個聰明的小小姑娘因爲自己的原因,生一場大病。
周玉年,也是會自責的。周玉年,也是有良心的。
卻不知,經了雨水的夏湘是如何自在、舒適,像那些三月裡淋過春雨的柳枝,慢慢變黃,漸漸變綠,生命力越加蓬勃而頑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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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夏天比以往的年頭要熱上許多,剛入六月,蟬鳴便顯得有些嘶聲力竭,透着無窮無盡的興奮,沉浸在灼熱日光所帶來的暑氣中,讓人不得安睡。
夏湘渾身痠痛,像個沒有骨頭的軟體動物,倚在大引枕上。
連續五日的蹲馬步練習,即便她心志堅韌,身體卻也受不住,畢竟,小小的身子只有八歲,這個做不得僞。
所以,當身心俱疲的夏湘見到周玉年兩眼放光,興致昂揚地拎着個怪異的鐵鍋站在院裡時,夏湘開心地想流淚。
她顧不上腰痠背疼,起身便朝院裡跑去。
而周玉年,此時正拎着鐵鍋,接受着乳孃和兩個丫鬟的怨毒眼光,表情十分委屈又無辜。夏湘是知道的,乳孃沒少去父親那裡“諫言”,說周玉年不是個好先生,整日虐/待大小姐,把大小姐折磨得不成樣子。
父親也來問過一次,夏湘卻說周先生盡職盡責,是難得一遇的好先生,把乳孃氣的悄悄抹眼淚。
夏湘好生勸慰,才安撫了乳孃的情緒。
乳孃和丫鬟仇視周玉年再正常不過了,因爲這三個女人愛着夏湘,並且愛的深沉。夏湘忍不住想笑,望着周玉年不自在的樣子,慢慢悠悠走過去:“周先生來地好早。”
周玉年如蒙大赦,拭去額上一層冷汗。
望着乳孃和兩個丫鬟離去的身影,周玉年倒吸了口冷氣:“唯小人與女子難養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