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玉年將京都宅子處理掉,挑了個豔陽高照的日子,借了夏湘院兒裡的馬車,將老婆孩兒都接到了莊上。
夏湘迎出院門,瞧見碧藍天空下,阡陌小路間,周玉年坐在車轅上,笑眯眯地望着兩側漸趨成熟的水稻,不知與車廂裡的人說着什麼。
“周先生。”夏湘揮舞着蘿蔔樣兒的小胳膊,慢慢朝馬車走去。碧巧和乳孃緊緊跟在旁邊,生怕夏湘磕了碰了。
記得周玉年的閨女兒叫翠花兒,也不知長相隨了爹還是娘。若隨了她娘白氏還好,若隨了她爹周玉年,那……日後可怎麼找婆家?
夏湘只走出幾步,馬車便停在了她身邊。
周玉年跳下馬車,白氏爲女兒打簾,周玉年跟夏湘打了招呼,將女兒抱下車。夏湘目光不錯地望着翠花兒,忍不住想笑,這姑娘,還真就隨了她爹,長得跟個樹袋熊似的。
翠花兒與柳姨娘的女兒夏珊差不多大,四五歲的光景,穿了件黛藍襖,並着月白挑線裙。梳着個雙丫髻,一雙眼睛小而有神,嘴巴若櫻桃大小,臉蛋兒肉嘟嘟的。
算不得漂亮,卻合人眼緣。
白氏連忙下車,跟夏湘見了禮,又與乳孃客套了幾句。
周玉年拉過白氏,對她說:“日後機敏些,跟大小姐多學些菜式。大小姐做的東西,大江南北找不到更好吃的。”
有些誇張了。夏湘卻也生受了。
“先生,你這鍋碗瓢盆、碟子罐子堆成山了,難爲你盡數搬了來。”說話的不是夏湘。夏湘連忙望過去,看到車廂後走出個人來。
還真是半月來一次?夏湘心裡堵得慌,看着李毅和木頭走上前來,笑容都僵硬了起來:“世子爺,您可真是清閒!”
這話說的很不客氣,夏湘也不願虛與委蛇逢迎着。
話音未落,就聽到戴言的聲音悠悠然地響起:“聽說先生遷居。我娘帶我來幫個忙,搭把手兒。”
說話間。夏湘看到一個舉止體面,衣着樸素的婦人,牽着戴言的手沿小路走來。周玉年覷了眼李毅,發現李毅皺起了眉疙瘩。不由哂笑。
婦人上前見禮,將一捧茄子白菜送到碧巧手裡,轉頭對夏湘笑道:“奴婢許氏,聽說小兒戴言年幼無知,不識禮數,常常上門討些吃的,實在汗顏。小兒常說大小姐仁善,非但賞了他吃的,還允他跟着周先生讀書聽課。我一介婦道人家。男人又死的早,家裡一窮二白,沒什麼好報答大小姐的。只能送些自家園子裡種的時令果蔬,還望小姐不要嫌棄。”
雖自稱奴婢,可說起話來全不像山野村婦,自有一番氣質在其中,讓人不敢怠慢。
夏湘連忙上前扶起許氏,偷偷瞪了戴言一眼:“說的哪裡話?街坊鄰里住着。日後少不得多走動,不用講那些個虛禮。”
她又摸摸圓滾滾的茄子。彎起眉眼笑道:“剛好,晚上收拾妥當了,擺上兩桌,做些家常菜大家熱鬧熱鬧。許久沒吃茄盒了,怪饞的。到時候兒你們都得去廚房幫幫我纔是。”
許氏再看夏湘的時候,笑容便直達眼底了。
難怪莊上人都說大小姐是個寬厚聰明的,小小年紀說起話來一板一眼,像個小大人兒似的,擔得上聰明二字,更別說她琢磨出的吊牀,做出的父女餅,還有名動京都的詩句了。再者,一個嫡小姐,能跟自家莊上的佃戶這樣親密,沒有絲毫架子,便是年紀小,也有些稀奇。
雖然,自己並不是這莊上的佃戶。可比之佃戶,也差不了多少。
“小姐需要人手儘管吩咐,奴婢廚藝不佳,刀功還是不錯的。”許氏袖手站在那裡回夏湘的話,戴言的眼睛卻望向了李毅。
“見過世子爺。”李毅微微躬身。
許氏聞言,望向夏湘旁邊一身貴氣的小公子,連忙跟着躬身問世子爺安。李毅黑着臉應了,看也不看夏湘一眼,帶着木頭負手朝院子裡走去。
夏湘撇了撇嘴,嗔怪地看了眼周玉年,周玉年聳聳肩,示意李毅自己跟着來的,與他無關。一連串的小動作落在戴言眼中,一時心情無比愉悅。
“走,院兒裡有瓜子,咱們喝茶嗑瓜子去。”夏湘牽起翠花兒的手,朝院子裡走去。
翠花兒眼珠兒一轉,回頭望向父親。周玉年點了點頭,翠花兒便笑眯眯地跟着夏湘入了院子。
戴言和李毅幫着周玉年倒騰些輕便物件兒,周玉年、王安貴和顧媽媽將鍋碗瓢盆,大包小裹往東廂搬運。而陳媽媽,那日畏罪潛逃後就再也沒有回來過,問到府上也是音訊全無,最後無法,報了官,說夏府走失了個下人,讓幫着找找。
採蓮坐在正房宴息處,教夏湘、翠花和碧巧打絡子。乳孃帶着許氏、白氏在廚房商量着,準備晚飯。
院子裡喧闐熱鬧,一時笑語盈盈。
夏湘手指左纏右繞,打出的絡子扭成一團疙瘩。她有些心不在焉,換了幾根絲線繼續擺弄着。
眼看着一大家子需要養活,花錢如流水,自己那點兒月例太單薄,也就夠得上吃糠咽菜的花銷。若這麼多人跟着自己吃糠咽菜,自己心裡也過意不去。
錢是賺出來的,不是省出來的,總得想想法子賺錢纔是。
她扔了絲線,朝廚房跑去:“我去廚房看看,過會兒就回來。”
將乳孃從廚房裡叫出來,夏湘開門見山問道:“剩的碎銀還夠用不?最近處處都要用錢,銀子不夠您可別硬撐着不告訴我。”
“夠用夠用,”乳孃到底還是皺了眉頭:“可往後,得仔細着花了。”
夏湘點點頭:“等晚上閒了,咱一起商量商量掙錢的法子。”
掙錢的法子?乳孃連連搖頭:“賺錢不是您該想的事兒,小小年紀,閨閣中的小姐賺什麼錢吶?哪裡用的着您賺錢?若傳出去,名聲不好,讓老爺知道,一準兒發火。您還是別惦記這事兒了。”
士農工商,經商總不被人看好。夏湘也自認沒有好的經商頭腦,那先種地罷,守着山水田莊,琢磨琢磨怎麼種地好了。
只是,她上輩子會打漁,會畫畫,對種地卻一竅不通,只知道個大概。若要靠着種地發家致富,似乎有些難。
這事兒得好好琢磨琢磨纔是。
回到宴息處,周玉年家的翠花兒已經打好了一個“絡子”,形象些說,是打好了一個大疙瘩。
翠花兒將“五彩大疙瘩”送到採蓮面前,一本正經問道:“採蓮姐姐,您看我打的還成不?”
沒等採蓮開口,碧巧便微微笑道:“挺不錯的,送給周先生,他一準兒開心。”
當初夏湘那個紅色大疙瘩沒送出去,被周玉年退了回來,轉而又被戴言索了去。如今,碧巧竟攛掇翠花兒把翠花兒打的五彩大疙瘩送周玉年。
夏湘忍不住笑道:“碧巧啊碧巧,沒有比你更壞的了。”
採蓮連忙放下手中打了一半兒的五蝠捧壽花樣兒的絡子,小意解釋道:“小姐,碧巧鬧着玩兒的。”
“自然知道是鬧着玩兒的。”夏湘不是個嚴肅的人。
翠花兒聽不大懂,笑着說道:“我把絡子給我爹送去。”瞧着有些迫不及待了。
夏湘囑咐着:“慢着點兒,別摔了。”
翠花兒脆生生地應了,一陣風似的朝東廂跑去。夏湘笑着搖了搖頭:“瞧這模樣兒,也是個閒不住的。”
入夜時,夏湘去廚房瞧了瞧,乳孃她們備了六七個菜,簡單湊了兩桌。男人並着小子在東廂周先生那兒吃的。夏湘並着姑娘婦人們在正房吃的。
熱熱鬧鬧直吃到月貫中天。
不敢鬧騰太久,亥初便散了。戴言跟着許氏來告辭,夏湘送到門外。許氏客套道:“平日大小姐煩悶了,不嫌棄的話可以到我那兒坐坐,若有事需要人手直管派人來喊我。”
“我也是這樣想的,日後常要叨擾您,您可別嫌煩纔好,”夏湘將一包香芋卷塞到許氏手裡:“閒來無事打打牙祭,你們娘倆兒拿回去吃罷。”
“這怎麼好……?”許氏推讓。
夏湘抿嘴一笑,瞅了眼旁邊的戴言,眼珠兒一轉笑道:“再不拿着,戴言可要哭了。”
誰要哭了?戴言一愣,旋即笑了:“娘,給您您便拿着罷。”
這廝竟然不上道兒,本以爲戴言會惱羞成怒,不想,就這樣順勢應了,真是無趣。夏湘送走了母子二人,跟着衆人魚貫入了院子。
戴言卻驀地回頭,朝正房方向深深望了一眼。
“娘,我……我肚子疼。您先回吧,我找個地方方便完了就回家。”戴言捂着肚子朝路邊兒一棵黃楊樹走去。
許氏搖了搖頭:“別瞎跑,方便完了趕緊回家。”
“哎,知道了。”戴言朗聲應着。
離家不過幾步遠,許氏並不如何擔心,聽到戴言應了,便頂着明晃晃的月光,抱着香芋卷朝自家院落走去。
許氏漸行漸遠,直到拐進院門,腳步聲消失無蹤,戴言才從黃楊樹後走了出來,深吸了一口氣,踏着一路月光,朝夏湘正房方向飛掠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