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就這樣,幾個月後,在兄弟二人見面的小島上,雙方搭起簡易木棚,長二十米,寬數米,四外透風,空氣清新。談判桌由幾張小桌拼起來,雙方各坐一邊。除了談判代表,還要各帶廚師和食品,在本方埋鍋造飯。兩邊都在島上設置營賬,每天談判結束後,各回本方休息。
科學大會由沈銘賢出任談判代表,蓋婭真理教由羅維尼出任談判代表。這兩人都不在各自的權力中樞,由他們出任代表,在後面留下了寬闊的緩衝地帶。不過兩人剛剛見面,沈銘賢就大吃一驚。“羅斯布勞?怎麼是你?你到底叫什麼?”
“我叫現在這個名字。”羅維尼也沒想到,談判對手居然也是當初的辯論對手。“這樣也好,那次辯論不過癮,我們再來!”
這是句玩笑話。當初他們必須尋找雙方的差異,現在則要努力尋找雙方的共性。
代表們剛建好營地,就迎來了一個共同的節日。9月6日是真理教的“敬天節”,也科學共和國的“科學日”,都是紀念黃石火山大爆發。真理教受惠於被這場自然災害扭曲的民意,共和國要把它作爲人類必須進一步征服自然的鐵證。
於是兩羣人各退往島的一邊,在對方視線外舉行了紀念儀式。
談判開始,沈銘賢就帶來一份禮物,那是一個名單,上面的人都是因爲不願接受科學共和國統治自殺身亡。既有被俘軍官,也有教士和地方官,甚至有無職無權的普通信徒。名單上記錄着這些人的自殺地點、目擊者、埋葬地,是否有遺書遺物等事項。
“這些人既然願意爲信仰去死,我方尊重他們的選擇。”
羅維尼那邊也有禮物,在真理教控制區的大會親屬中,他們挑了十個人送到島上,其中有小田的侄女,馬圖爾與前妻生的兒子。他們分別與親人見了面。
雙方最先解決停火線問題。由於控制區的海陸劃分十分清楚,這條線也很好劃。南大洋只有錫蘭中教區未被近衛軍佔領,東大洋也只剩朝陽大教區還掌握在真理教手中。於是,這兩塊地方就保留給旋風。
然後,雙方要停止在自己境內針對對方的敵視行爲。真理教還有自然迴歸大刑。雖然旋風升任教主後沒有真正實施過,但總是懸在矇昧區會員頭上的一把刀。沈銘賢要求對方停止這一刑法。羅維尼也提出,附魔區不許再以“愚民罪”隨意關押真理教徒。
頭一個月裡,雙方就這樣你來我往進行試探,和談的消息也擴散到各自的民間。比起一千多年前民族國家之間的戰爭,這次和談更爲困難。民族國家以疆域爲界限,蓋婭真理教與科學共和國並沒有固定疆域,都要將自己的統治延伸到全球所有居民點,也均以徹底摧毀對方爲目標。
一個月後,一千五百名“愚民犯”集中到松本聰香號上,在談判島旁邊移送上護教海軍的幾條艦船。其中有三分之一是旋風的間諜,另外三分之二是本地人,出於不滿,在騷亂期間協助過間諜。作爲回報,旋風又釋放了二十名在兇山被俘的軍官。
接下來科學大會發布命令,境內任何人如因信仰蓋婭真理教,不願意在共和國制度下生活,經查未參加反對科學大會的實際活動,均可禮送出境,但不允許再返回。臨走時可以帶上私人財產,如果擁有土地房產,可自由變賣。
一開始,當地人擔心這是魔媒在引蛇出洞。只有幾十名鐵桿信徒冒險登記,再由官方統一派船送往談判島,轉乘護教海軍船隻。就這樣,不斷有更多信徒拋家舍業,離開故土。到了正教的土地上,他們都被當成英雄受到歡迎。其中有五百多名兄島居民,忍受七年魔媒統治後,終於回到自己的天地。
蘇吉拉納用這種方式慢慢鬆開彈簧,讓他震驚的是,居然還有五名離境者來自弟島,十幾年來他們天天生活在大會統治下,硬是沒放棄對真理教的信仰。五名老人的孩子不是當了科學工人,就是成了大會會員,但他們仍然要離開親人,回到自己的精神家園。
蘇吉拉納相信了小田的判斷,不是每個人都能轉向科學。即使不走的人,也往往是因爲家境貧困,擔心到了對面衣食無着。
作爲回報,旋風進一步釋放了所有大會高官的親屬。他們中有些人願意到共和國尋親,甚至定居,都由艦艇送到談判島。但是大部分人以有親屬當魔媒爲恥,連面都不願意見。
談判既然順利進行,旋風便可以公開作一件事,就是把異教先驅文學的原版送給金子淇,理由是籍此感化魔媒。底版還保存在聖山,旋風便讓二女兒儂藍去抄寫。每抄完一本,便在談判島上轉交一本。拿到抄本後,金子淇要把它們全文印刷。
“這個禁忌應該取消。異教先驅並非真理教徒,是哲學家和文人,這些作品都有歷史價值。”金子淇給負責出版的李彥昌作着解釋。
就這樣,以歷史研究資料的名義,科學大會第一次公開出版這些古代文化經典。
不久,帕塔圖依參加的南極探險隊回到平等城。他們成功登上南極大陸,立刻成爲新聞熱點。此時南北大鐵路尚未完工,海路仍然比陸路快,帕塔一行又乘坐“馬克思號”回到曙光城。看到面色紫黑的女兒,金子淇心疼地把她摟在懷裡,然後又上上下下查看。
“沒事吧,你沒受傷吧?”
“唔……還是有點小問題。”
雖然是自己身體上的創傷,帕塔說得卻像是做錯了什麼事。原來因爲保暖不好,她的右腳腳趾凍傷,不得不截掉兩根。金子淇給女兒脫下鞋,望着傷口,眼淚無聲地流下來。
帕塔並非單獨回家,還帶來一個皮膚黝黑的小夥子。這是恩古瓦比•穆安達,獨立科學家穆安達的侄子,家族第二代裡最有天賦的學者。當然,這都不是把他帶來的理由。
“媽媽……我的男朋友。”
“哼哼,我就知道,吸引你去冒險的不光是南極。”金子淇颳了一下女兒的鼻子。帕塔摟着母親不說話,吃吃地笑着。
“南極大陸?你姐姐怎麼去那麼可怕的地方?”在裡屋,絲琳寬聽到外面談話內容,悄聲問金永真。
“這是科學人的勇敢,在我們眼裡,最能體現勇氣的事情不是與人鬥,是與天鬥。”
帕塔這才意識到家裡多了個人,脫口便問:“永真,你有女朋友了?快給我介紹介紹。”
絲琳寬穿着普通女孩的舊式服裝,看不出身份。金永真望望母親,後者搖搖頭,示意他先不要講。“等有時間我再給你介紹她,先說說你的南極見聞吧。”顯然,這是因爲屋子裡還有外人。
帕塔給大家講了她在南極大陸上看到的景像。企鵝、冰山、苔原、極光,無邊無沿的冰舌,還有吞沒一切的白旋風。“世界這麼大,走到那裡,我才知道環境科學多麼有意思。”
送走恩古瓦比,金子淇才把絲琳寬的身份告訴帕塔。女兒大吃一驚,原來他們把邪教教主的女兒藏在家裡!然而如果不指明的話,絲琳寬身上又根本沒有嬌生慣養的痕跡。她舉止大方,行爲得體。佐爾和羅婭已經把她當成半個妹妹。帕塔和絲琳寬同歲,很快就熟悉起來。
捨生冒死闖南極,並非只是爲展示科學人的勇敢。穆安達親自來到曙光城科學會堂,邀請科學大會幾個頭面人物,向他們介紹自己的重大發現。
“我們家族過去十幾代人堅持作氣象記錄,就是要搞清巨大時間跨度中地球氣候的變化規律。這曾經是邪教攻擊科學的主要論據。這些年得到的結果已經很明顯,近則百年,遠則幾百年,大冰川期就要來臨!”
在第四紀冰川期的嚴寒中,人類誕生於溫暖的東非赤道地區。從那以後,每逢間冰期大地回暖,人類就朝兩極推進。下次嚴寒到來後,再把這些成果打回原型。這場拉鋸戰經歷百萬年。終於在一萬三千年前,蓋婭母親打了一個長長的盹。人類利用間冰期迅速擴展到世界各地,才修成文明的正果。
真理教雖然摧毀了工業文明,但是全球氣候仍然加劇變暖。草原帶和農業帶各自往北推移兩百公里,大片沙漠因降水量激增,生長出植被。地球能比工業革命時代多養活五億人,全球自然變暖起了一半作用。
現在,大冰期再度來臨,這會意味着什麼?穆安達推測着未來一萬年的氣候變化。“嚴寒、乾旱、沙漠化,全球生物量銳減,耕地面積下降,草原帶南下。再由真理教這樣胡鬧下去,所有文明都會終結。所以對我們科學人來說,這是天大的助力。”
“這個……接下來我們應該做什麼?”蘇吉拉納希望瞭解更具體的對策。
“你們要出錢研究氣候變化,我是說真正的研究,而不是爲了宣傳。要在冰川附近設觀察點,監控它們的進退,要在南極設常駐觀察站。你們還要全力再生核裂變技術,到處建設核電站,只有大規模釋放能量才能應對嚴寒。”
“總之,全球氣候不再暖化,套在工業進步頭上的一個魔咒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