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這是一片剛剛下種的田地,中央有幾間新板房,外面還搭起簡單平臺。年輕詩人們在陳壽銘帶領下,在這裡結廬而居。老詩人站上講臺,朗誦着剛剛寫下的詩作。下面圍着幾百號聽衆,有的人親屬被近衛軍射殺,有的人被科學工廠搶走了營生。聽說陳壽銘公開向科學大會叫板,紛紛跑過來表示支持。
……
機器和礦井的主人,
靠這些魔鬼走上神壇。
他們搶奪我們的勞動,
讓人民一無所有。
最可恨那些科學魔鬼,
它們吃盡我們的血肉。
一旦把它們消滅乾淨,
真理的太陽將再映全球。
“您寫得太好了,他們就是吃人的野獸。”
“帕爾哈蒂再殘暴,也比他們好十倍。”
“咱們要和他們鬥,不用怕,絲敖百姓就殺了他們好幾千人。”
“……”
聽衆憤怒地議論着,各種消息在他們的嘴裡誇大,扭曲。就在這時,一個年輕人跑過來,表情緊張地告訴陳壽銘,金子淇登門拜訪。
“她帶了多少人?”
“就三個女人。”
原來,金子淇聽說陳壽銘購買土地,意圖阻擋南北大鐵路匯合,便想以私人身份最後規勸他一次。蘇吉拉納去絲熬平亂,不在身邊。她怕丈夫擔心,沒有通知他,隨行只帶着兩個女兒。羅婭早就是軍官,帕塔今年十八歲,也在北方戰役最後階段上陣磨練過。她相信,老詩人不會對三個女人怎麼樣。
就這樣,母女三人來到天道農場,面見陳壽銘。主人聽說她們要來,立刻勸其他人都離開。她們坐在剛壘好的露天土竈旁邊,陳壽銘撥着裡面燃燒的柴草,聽客人耐心地講道理。
“我以前愛讀《瓦爾登湖》,覺得和那種自由精神特別有共鳴。文人應該不慕權勢,不逐名利,隨心率性。後來我才知道,能有這份心情,只因爲我是官家小姐,不用操心磨面時怎麼剔去裡面的殼。嫁到村裡後才知道,世界上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不能這樣生活。他們不自由,不是因爲少讀了幾首詩,而是因爲貧困。這麼簡單的道理,等懷上這個女兒我才懂。”
陳壽銘拎起茶壺,給客人們倒茶。遠處,詩人們正在給新開墾的田地起壠。在一派嫺靜的耕讀氣氛。金子淇耐心地勸說主人。
“後來我進入科學大會,他們討厭文化人,甚至編了不少打油詩嘲笑文人。開始我也覺得很不理解,想着怎麼能在這兩種文化中進行調和?年復一年參加科學工作。我終於知道,科學才能給世界上99%的人帶來自由。是免於飢餓的自由,患病時得到治療的自由,一天出行幾百公里的自由。所以,我覺得對自由的追求並沒有喪失,反而更真實了。”
“孩子,如果你的心靈已經自由,你並不需要一天出行幾百公里。守在家人身邊安享天倫,難道不是自由的選擇?”
“不,很多人並沒有選擇過這樣生活,他們只是不得不這樣生活。這個道理,我最近才明白。”
“恕難苟同!”
金子淇把話題轉移到這條大鐵路。“方誌上記載,這片地方二十年前遭遇災荒,糧食絕收。帕爾哈蒂確實開倉放賑,但是救災糧靠人背肩扛,兩旬時間才運到,當地餓死了很多人。科學還控制不了天氣,下次災荒再發生,鐵路兩天就會把糧食運到。衝這個理由,先生能不能高擡貴手,讓我們把鐵路修起來?”
兩個人正在平和地交流,突然,農場外面亂了起來,幾百名青年男女結隊向這裡走來,個個手裡拿着平衡棒。南北戰役後,科學政府將這種宗教符號收繳上去,再發放給會員和工人作自衛武器。看到這些木棒,正在勞作的詩人們立刻握起鋤頭,離開田地,準備自衛。
感覺情況不對,羅婭和帕塔立刻站起來,保護着母親退到旁邊。
“你還是帶人來了?”陳壽銘質問道。
“不,不是我。”金子淇也感覺莫名其妙,也許是工人的自發行動?
陳壽銘顧不上和她們理論,在幾個信徒攙扶下走到木柵欄前。兩股人流相遇了。來人都穿着工人服裝,有的是紡織廠,有的是機械廠。“哪個是陳壽銘。”帶頭的正是工人領袖韓志玄。
“我就是!”陳壽銘挺身而出。“你想幹什麼?我是這片土地的主人。”
“放屁,我纔是這片土地的主人!”韓志玄身邊一個黑人壯漢拿出地契,讓大家看清上面的簽名。“我在這裡土生土長,爲方便到機械廠作工,才把土地賣給別人。當時你買了我們的土地,把它們連成片。如果我知道你是爲幹這種勾當,打死也不會賣給你這種臭文人。”
陳壽銘激動地拉住對方的手。“你是本地人?那太好了。黑色魔鬼要從這裡經過,震動地脈,破壞風水,噴雲吐霧,毒害鄉鄰。我傾家蕩產買下這片土地,什麼也不圖,就是怕你的親人遭受這種禍害。”
“胡說八道。南北大鐵路通車,我們廠的產品能售出兩千公里,沿途工廠市鎮都能獲得好處。”那個土著根本不買他的賬。
韓志玄回身招呼大家。“工友們,我們都吃科學的飯,工業就是咱們的前途。誰敢反對工業建設,不管他是反智教士,還是窮酸文人,都要砸爛他的狗頭!”
陳壽銘身材瘦小,韓志玄二十多歲,身體粗壯。話一說完,攔腰抱起陳壽銘,把他硬扛到一邊,扔在草地上。陳壽銘的信徒想搶回老師,被工人們轟散。幾百名工人氣勢洶洶闖進農場,見東西就砸,見棚子就拆,直到把所有高過人頭的東西都砸成碎塊。
金子淇母女三人站在旋渦之外,隔着幾十米遠,她望着陳壽銘。老詩人坐在地上,淚流滿面。他想爲之鼓與呼的所謂貧苦百姓,最終卻跑過來斷送他的努力。
“媽媽,走吧,別同情他!”帕塔拽拽母親的衣角,和姐姐一起把她拖離現場。要不是在蘇吉拉納身邊長大,帕塔也能成爲“會長的孩子”。比起父母,甚至哥哥姐姐,她更不願意和這些老頑固妥協。
發生械鬥,當地警察跑過來隔開雙方。問明情況後,警察局長把科學工人叫到一起,宣佈因爲挑起械鬥,每人罰款一角!就此結案。
“不過你們不用掏腰包,我和兄弟們出這筆錢。如果不是穿着警察衣服,我早想親自揍這羣刁民。”
金子淇在女兒護送下坐上列車,一路無語。從曙光城車站下車時,張道勳早就在站臺上迎接。“聽說老師受驚了……”
“那些人是不是你找去的?”金子淇盯着張道勳。
“嘿嘿,怎麼可能。”張道勳詭異地一笑。“那是工人們的自發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