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氏正發狠, 舉着金釵要殺了黃媽媽, 突然“啪”一聲——
王氏已經走到她面前, 狠狠打掉了她手中金釵。
“我的意思是,你殺她,犯法, 我處理她,連理由都不用,孫氏,你聽明白沒有!”
孫氏呆呆愣住。
黃媽媽心凜起:“大太太, 您可別犯糊塗——”
“你閉嘴!”
王氏橫目過去,眼角冷肅鋒利擋都不住, 滿滿都是冰霜。
孫氏歪歪頭, 明白過來了:“你……老虔婆真是你……”
王氏嘴脣緊抿, 良久才說話:“我做任何事, 都不會後悔。”
孫氏突然瘋了似的笑,又突然掩面大哭。
“我一直以爲你是最沒用的麪糰,老太婆說什麼你就聽什麼, 大老爺怎麼吩咐你就怎麼做, 沒一點自己的主意,沒一點兒主心骨……靠着聽話成了掌家宗婦, 管着上上下下這麼多人……”
“原來我錯了。”
“這米家上下, 你竟是最有血性的一個人!”
孫氏是個十分乾脆的人, 愛乾脆, 恨乾脆, 認錯也乾脆,她端端正正跪下,給王氏磕頭:“姐姐,從前的事都是我的錯,我向你道歉!不叫你大嫂,是因爲我不想認米家的人,你別見怪。”
“謝謝你做的一切,不管是不是爲了我,我都沾了光,你以後有什麼吩咐,隨時隨地叫我,赴湯蹈火,在所不辭!但這個家,抱歉,我真的不會再呆了,你知道怎麼找我……”
說完這一切,孫氏掏出帕子擦了擦臉。
似乎大鬧一場,情緒發泄完畢,她的理智已然恢復,不再拽着黃媽媽死磕,只含恨瞪了一眼,就轉身離開。
走到溫元思面前,孫氏沒有前行,提裙再次拜下。
“黃媽媽並非無辜,但我與她死磕,也只是無能的遷怒,我找不到真正害我女兒的人,只有拿她泄憤……我知通判大人天縱英才,宋姑娘鬼手技藝,天下無雙,求兩位找到兇手,爲我女兒申冤報仇!”
“我如今沒別的本事相謝,只能給二位立長生牌位,早晚焚香,願你們人生順遂,事事如意!”
溫元思:“破案乃本官分內之事,夫人無須如此。”
宋採唐扶起孫氏:“我們會找到兇手,一定。”
孫氏眼眶含淚,扭頭又是一福,拜別二人,當真就當場離開了米家,沒帶任何東西。
王氏請溫元思和宋採唐前廳奉茶,說事情處理完,就親自過來拜見。
二人不置可否。
反正人已經在米家,這裡發生的所有事,都不可能看不到聽不到。
祠堂院前重新安靜下來,氣氛肅穆壓抑,有種死意的消沉。
有得臉管事過來請示王氏意思:“大太太,您看——”
王氏眯眼,目光刮在黃媽媽身上,狠厲無情:“給我把好杖斃!”
管事愣住:“杖,杖斃?”
王氏沉靜目光看向他,幽黑無底:“怎麼,我沒說清楚?”
“說清楚了!小的這就去準備!”
中年管事心有餘悸,頭皮發麻。
往日裡最溫和的大太太,從來沒發過脾氣,怎麼被她看一眼,竟這麼害怕?
大太太……
這真的是大太太嗎?還是他們往時看見的,根本就不是大太太本來的樣子。
管事心裡打着鼓,手腳麻利的讓人把刑凳工具搬過來。
王氏竟然還沒有走。
她是想看行刑嗎?
黃媽媽滿頭滿臉都是傷,被人摁住動不了,看到刑凳,整個人都顫抖了。
“大太太……您不能……您不能!要不是我,您也不會知道這一切……求求您放過我,放過我吧……”
王氏目光凜冽:“你以爲我會記你的恩?把主子們玩弄於手掌,你很得意吧?”
“我女兒失蹤了那麼多年,爲什麼之前你不說,四年前才告訴我,是小梁氏乾的?”
這句話,孫氏說的很對,米家那麼多女孩,爲什麼老太婆只恨這兩個孫女,要設計她們失蹤,把她們賣掉?只因爲年紀合適嗎?
黃媽媽一定有問題,必有私心。
王氏活到這個年紀,掌理內宅數年,足夠敏銳,什麼腌臢事沒見過?內宅紛爭,很多時候牽一髮動全身,你瞧不上,覺得根本不可能算個事的東西,有時候偏會釀成大禍。
以往,她只是被仇恨迷住了眼。
黃媽媽夠聰明,好一招借刀殺人。
但殺小梁氏,她真的不後悔。她不只一個女兒折在小梁氏手裡。
黃媽媽這麼來回算計投誠,一定有什麼理由,或是可憐,或是可恨。但她不想再找,也不想再問了。
認真看黃媽媽幾眼,她已能明白,這一切,就是這個人策劃了。
她不會再一葉障目。
“打吧。”
她輕飄飄的下了命令,任下人把黃媽媽按上刑凳。
黃媽媽大驚失色,面色鬼一樣蒼白,似乎不能接受事實:“不……您不能這樣……”
“我能。”
王氏脣角掀起,笑容諷刺:“你是不忘了——我是主子,拿着你的賣身契,想殺想剮,本就是一句話的事兒,爲什麼不能?”
“啊——不——”
黃媽媽吃痛,又躲不開,開始瘋狂罵王氏:“你活該!你們都活該!那老太婆不過幫了我一回,就看我機靈能幹要我賣身爲奴,我雖窮,也是良民,怎麼可能願意離開兒女幹那伺候人的活兒!你和孫氏竟然還順着那老太婆,看着我寫了賣身契……我不能和兒女團聚,你們也別想好!哈哈哈哈……要不是老太婆太能折磨下人,病了也不消停,我都不會把事透給你,引你去殺她,畢竟她磋磨兒媳,纔是我最愛看的戲!”
王氏不動如山,彷彿沒一點被她刺動,只眸底一片冰寒:“我倒與你不同,我喜歡——手刃仇人。”
黃媽媽明白了,王氏今天不可能會放了她!
她必會死在這裡!
“救命……饒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
她嘴脣翕翕,渾身顫抖,已經再說不出別的話,只有慘叫和求饒。
王氏捧着茶杯,靜靜看着杯中浮沉的茶葉。
也是諷刺,她吃夠了這上下級的苦,在米家,男人是天,女人是地,不能有任何反對意見,只能聽從,如今,卻要用這上下級來壓人,親手打殺黃媽媽,看着她死……
“啪——”
“啪——”
木板重重肉體上的聲音,沉重殘酷。
鮮紅的血從衣服上浸出漫開,一滴滴滴在地上,很快匯成河流。
陽光下刺眼的紅,那是生命的份量。
眼睜睜看着黃媽媽從慘叫到漸漸無聲,直至呼吸停止,王氏臉色變都沒變一下。
這才哪到哪,我兒受的苦,比這多得多!
管事探過鼻息,過來輕報:“大太太,人去了。”
王氏看着尚在往下滴血的刑凳,放下手中茶盞:“拿塊席子,捲了扔出去。”
“是。”
管事應是,盡心盡力伺候主子:“那大太太您——”
“米家不會要一個殺人的宗婦。”
還是弒母。
“那……”
“沒關係,總會過去。”
王氏微笑站起,一如以往的溫和樣子:“行了,我回房了,這沒你的事了,下去吧。”
管事撓了撓頭,沒懂。
但沒關係,他是下人,不用等主子們的事兒。
“去去,找席子去!”
管事帶着人收拾現場,處理黃媽媽的屍體。
而王氏這一回房,就沒有再出來。
……
前後不過一刻多鐘,貼身大丫鬟進去送茶,發現王氏匕首插胸,倒在桌子上,血流了一地,旁邊還有王氏的親筆遺書。
丫鬟嚇的尖叫出聲,趕緊喊人。
溫元思和宋採唐聽到動靜過來,已經晚了,王氏匕首正中心臟,失血太多,心肺功能完全停止,已經救不回來了。
匕首扎的很深,王氏像不知道疼似的,表情很是輕鬆解脫。
主院房間外隨時有人看守,竟沒一個人聽到動靜,可見王氏死志多堅決,她一點聲音都沒有發出來。
遺書上,王氏自陳罪狀。
承認的確是她殺了小梁氏,什麼時候起的心思,因爲什麼,做了多久計劃,當晚一切是怎麼發生的,和黃媽媽達成了什麼默契,後續如何處理……
一切一切,說的清清楚楚。
殺人,她不後悔,小梁氏該死,償命,也是應該,她早就知道會有這一天,早早就等着了。
米家家規嚴,不會要一個有污點的宗婦,正好她也不想活,只希望不帶累小輩。
王氏並非一點也不激動,遺書到末尾,筆鋒顫抖,看得出情緒不平。
她說女人沒錯,這世道有錯,下輩子她不想生女兒,也不想生兒子,甚至不想做女人,也不想做男人,她不想再轉世爲人。
做畜生吧,畜生比人善。
至少羊羔會跪乳,烏鴉會反哺。
世間男人,只有在女人說的做的順他們心意的時候,纔會是對的,纔會是乖的,是偉大的,哪怕是親孃,不順着他們心意,他們就不能‘愚孝’。
天底下規則,都是爲他們男人定的!
王氏的遺書,有平靜,也有憤怒,震的一屋子人說不出話,三房柳氏當場流淚,連有胎記的臉都忘了藏。
宋採唐長長一嘆。
時代的悲劇,真是哪裡都有。
就在這時,外出辦正事的米家男人們回來了,呼啦啦一羣,正好看到王氏的屍體和信。
齊齊沉默。
二老爺米孝禮沒有沉默,拉着哥哥的袖子,面色十分焦急:“大哥,大哥,我妻子孫氏跑了,求你趕緊下令派人去找……她性子急躁執拗,我怕晚了,她就鐵了心不回來了……”
“不回來正好!”
米孝文甩開弟弟的手:“她自己自願把自己休出門,我米家丟不起那麼大的臉,隨她意好了!”
“底下所有人都給我聽着,隨時不回來便罷,咱們就當米家沒有這個人,她若敢回來,給我緊閉大門,不准她進!”
“是!”管事聽完令,又問王氏,“那大太太……”
米孝文眯眼,眉下滿是怒氣:“什麼大太太!哪有大太太!我們米家沒有弒母的宗婦!”
一路往家趕,家裡的消息一路往他們跟前送,還沒到家門口,裡面發生了什麼事,他們已經全部都知道了,包括孫氏鬧,包括王氏杖斃黃媽媽,現在王氏竟然自己認了罪!
米孝文恨鐵不成鋼,只要王氏不認,事情就有轉圜的餘地,結果她竟然還自殺了!
“給我把王氏屍體裹了,送回王家,不準入我家的墳!”
米孝文陰着眼,說出來的話一句比一句狠。
不準入墳……
這事可就大了。
女子出嫁,不再是自家人,不能入自家祖墳,如果連夫家的墳都入不了,那就是孤魂野鬼了!
人都死了,至於這樣嗎?
王氏殺婆母是錯,可小梁氏當時已經重病,活不了幾天,而且爲人也實在是……大家普遍同情弱者,不讓王氏入墳這招,實在太狠了。
這王氏棺材要是擡回王家,不知道王家怎麼鬧呢!
有人推了一把米高傑,示意他說話表態。
他可是王氏生的兒子!
米高傑還在問香和月桃都是妹妹的震驚中,沒有回過神。
他都幹了些什麼……
竟然想和堂妹上牀,把親妹妹當仇人!
現在親孃也死了,不能入自家祖墳……而原因是,親孃殺了奶奶!
米高傑有點接受不能,跪下哭求:“爹,不能這樣……這樣不對,不對……”
米孝文現在極爲偏執,揮手甩開兒子:“我說不能入墳就不能入,來人,給我收拾屍體,擡回王家!”
……一地雞毛。
溫元思和宋採唐對視一眼,俱是無奈。
他們破得了案,解不了人心。
米家後續如何,都是別人家事,容不得插手。
本案事實已經清楚,拿上王氏遺書,溫元思便和宋採唐離開了米家。
宋採唐一路無言,溫元思嘆了一聲,聲音低柔:“傷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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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採唐點點頭,又搖搖頭。
“說一點都不感慨,不可能,我做仵作,已經明確感受到鄙視鏈,但我無力改之,好像也只能感嘆了。”
溫元思:“世間陰陽,自有法則,少了誰都不行。萬事不能太絕對,沒有誰必須站在頂峰,男人們爲了行事更便利,物化女人,終有一日,會遭到反噬。”
“這米家,王氏是最有擔當,最敢負責任的人。”
“可惜了。”
大風忽起,捲來燒過一半的黃紙,飄沉於半空,像沒有生命的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