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剖驗屍完成,按理,宋採唐的工作已經結束,可是這一過來,兩位大人又是對眼色,又是試探,潛臺詞太明顯了。
這兩位只怕早就溝通商量了一些事,彼此有了共識,就等着找她呢,結果她自己送上門了!
不順水推舟試探一番,又待何時?
宋採唐觀察力很強,順着這兩位的神態情緒,大膽推測,小心求證,結果很是喜人,府尹大人終於有決策了。
這也是她諸多努力,期待已久的方向和機會,怎會錯過?
府尹大人問敢不敢——
她長眉揚起,秀雅眉鋒卷着英氣:“執刀剖屍,案臺染血,我的膽量如何,大人怎會不清楚?”
答案自然是敢!
哪怕有困難,哪怕局勢對她一個弱女子來說有兇險,她宋採唐也不會怕!
張府尹眸底現出激賞之色,猛的一拍桌子:“好!宋姑娘大氣,我若再猶豫,倒是有失君子之風了!”
他看着宋採唐,鄭重開口:“二月初八深夜,這天華寺裡,發生了兩樁命案。”
一樁,宋採唐已經知道,還親自驗了屍,確認身份爲西門綱,案情看起來似乎並不複雜。另一樁——
張府尹看向溫元思,溫元思頜首,接着他的話說了下去:“另一樁死者是國公之女,姓雲名念瑤,夫家乃是汴梁勳貴齊家之後,身份很是尊貴。齊雲氏於正月二十五來到欒澤,入住天華寺北面貴賓院落,二月初九辰時末,被貼身侍女發現死在房中,屍體全身僵硬,已然死去多時……”
溫元思聲音和他的人給人感覺一樣,疏朗從容,帶着股嚴肅官員沒有的溫色,很是入耳。
宋採唐聽着,慢慢明白了,爲什麼這兩位對這樁案子一直諱莫如深,不敢輕易提起。
這死者來頭太大了。
國公之女,勳貴之妻,本身帶着光環,身後牽扯利益關係無數,莫說案子破不破的了,怎麼破,一點點小意外,都可能帶來難以預料的後果。
雲念瑤生在汴梁,長在汴梁,此來欒澤很是突兀,按理說,她在本地幾乎沒什麼社會關係。可有句話說的好,窮在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雲念瑤這樣的身份,來到這欒澤小地方,怎會無人知曉?
幾日內,來拜訪的人就滔滔不絕。
一般普通人求見,雲念瑤不可能低下身段給面子,遂她所見之人,都是本地有頭有臉的人物。
這便是案子的第二個難點:嫌疑人太多,還都有身份地位,沒切實證據線索的情況下,提審問訊難度很大。
大案在前,刺史李光儀迅速挺身攬事,招了本地所有仵作推官過去,一同辦案,直接擠開了張府尹和溫元思。爛臉屍體西門綱的案子,也因大案在前,被他扔了出來,不理不問。
所以之前溫元思才那麼發愁……連個仵作都找不到。
“即便李刺史把仵作推官都集了去,案件至今,也沒有確實發展。”
這一點,張府尹比溫元思還發愁。
死者是真正的貴女,李刺史下決心爭功,這案子若能破,自然最好,爭不到功,起碼不會有過,可要是破不了……別說政績了,大家一塊倒黴。
李刺史汴梁有舅舅,溫元思祖母與趙摯觀察使有交情,且官也小,好保,倒黴的程度有限,他這個府尹就不行了,要什麼沒什麼,位置還很微妙,妥妥的炮灰頂包備選人!
“那些個仵作推官,一個個屁用沒有,到現在仍未能確定死者死因,沒任何有用線索,沒確定犯罪嫌疑人,人都死七天了,再晚屍體都要爛了!”
張府尹非常氣憤,覺得這案子再這樣繼續下去,破的可能非常小,他倒黴的可能性非常大!
“大人莫急,”溫元思將茶盞續滿,推到張府尹面前,“也不能太怪他們,鬼產子一事……委實太過驚人。”
宋採唐這時方纔擡眼,黑眸沉靜:“鬼產子?”
溫元思頜首:“這齊雲氏,懷有五個月身孕,屍體發現時不見異常,李刺史召仵作推官過去後,突然夤夜分娩……”
孕婦死後分娩,少見,且十分嚇人。
說到這裡,張府尹和溫元思面色都十分嚴肅,可見爲官者都逃不過忌諱。
宋採唐卻睫翅微垂,對此現象並不特別困惑。
人死之後器官不再工作,血液不再流通,體內會有腐敗氣體生成,壓力增加,若死者剛好是個孕婦,宮內胎兒有被推出來的可能性,是爲死後分娩。
很奇怪,仵作們見的多,應該見慣這種現象,屍體腐敗到一定程度,會將胃裡,大腸裡東西壓出來,死後嘔吐等現象比比皆是,從沒聽說過誰忌諱害怕,怎麼變成了胎兒壓出,就不能接受了呢?
張府尹捋着鬍子,低聲垂問:“宋姑娘可擅檢女屍?”
“空口說無用,需得見了屍體,我纔能有結論。”
張府尹長長嘆氣。
現在的問題就是看不到屍體啊!
李刺史那邊把的特別嚴!
房間內一時非常安靜,氣氛有些壓抑。
“事在人爲,着急除了讓心情煩躁,什麼忙也幫不上,”溫元思垂眸,脣角勾起淺淺笑意,“我這裡有句話,需得囑咐宋姑娘。”
宋採唐伸手:“請講。”
“李刺史把着權不放,但我和同府尹大人職責在身,不可能置身事外,接下來會各處走動努力。宋姑娘做爲與我二人‘走的近’的人,可能會受到一些特別關注,若有人挑釁——”
“不必理會。”
溫元思眉眼低垂,內裡蘊有暗光:“他們不敢過分。”
宋採唐秀眉微斂,微微笑道:“好。”
“這是——”
直到這時,溫元思與張府尹才注意到桌上小條布。
宋採唐:“方纔在北面山側撿到的。”
她將布條所在位置,地形,樹貌,高度,特點等,仔細描述了一遍。
至於與趙摯的偶遇,因過程不怎麼美好,她就沒提。
溫元思果然非常敏感,立刻意識到了:“……這可能是證據。”
這樣的時間地點,巧合的可能性太低,這布條沒準就是對嫌疑人的關鍵性指引!
“沒錯,很有可能!”張府尹目光一亮後,捋着鬍子,眉頭微皺,“可現在案情不明,疑點難辨,這布條到底指向什麼,指向誰,很難查證。”
只有先收起來,看案情之後發展聯繫,再做判斷……
這布條勾起了張府尹對雲念瑤案的想法,想着反正都露底了,不如再多說一些,便拉着溫元思,將案件相關,所有自己眼下知道的,事無鉅細,全部說給宋採唐聽。
包括各個份量極重的嫌疑人。
是男是女,身份如何,與死者什麼關係,見過死者幾次,最後一次是什麼時候,現在人在哪裡……
沒有圖像,便把人物的相貌特點,描述與宋採唐。
宋採唐認真聽着,茶都顧不上喝,長長一段時間過去,總算對案子有了初步的,整體的印象。
話畢,見張府尹面露疲色,宋採唐起身告辭。
溫元思把她送到了門口。
“這個案子不簡單,未來數日,還請宋姑娘多多關照。”
陽光燦烈,穿過樹枝落到他的臉上,顯的他面容更爲疏朗,聲音似春風般,柔韌,又充滿力量。
宋採唐微笑,眼波清澈,皓齒炫目:“剖屍檢驗,幸得衆人矚目,我纔要多謝通判大人關照。大人放心,我會盡自己所能,做到最好。”
說完,她轉身離開,溫元思一直看着,直到那道陽光下的亭亭身影完全消失,方纔回了房間。
……
宋採唐走在路上,腦中思緒不停。
她想起了趙摯。
這位觀察使十分特殊,傳言裡什麼話都有,讓人摸不透。方纔房間內長談,張府尹和溫元思介紹案情之時,似有似無提了兩句,並不多,但她還是敏感的察覺到了,這二人,想尋這位觀察使幫忙。
她能不能有機會入主案子,很大可能要仰仗這個人。
可她剛剛似乎把人給得罪了……
宋採唐秀眉微蹙,眸底神色略有些凝重。
沒辦法,她這人,有兩個毛病,一是不願意吃虧,但凡誰欺負招惹她,她定然會立刻回以顏色,對方若是男人,更加不會客氣,趙摯自以爲是嘴還毒,她憑什麼要忍讓?第二個麼,就是方向感不太好,不熟悉的地方總是迷路……
迷路!
宋採唐停腳,看着面前三條一模一樣的岔道,目光十分茫然。
往哪邊走來着?
她面色嚴肅,眯眼咬脣,思索良久,又是認真觀察,又是沉思比對,最終選中了左邊那條——就蒙它了!
結果沒走幾步,就聽到牆邊傳來說話聲。
“剖屍有什麼了不起?推官大人,你別聽那起子人瞎起鬨,咱們這些仵作,技術不精深,眼力不敏感,本事不濟,想想走歪門邪道博眼球成名的,纔會想幹這種事。莫說仵作,那些郎中大夫,對醫術沉迷的,也不少對刀剖死人屍體起心思的……譁衆取寵罷了,當誰沒幹過見過?”
“呵,本官就沒見過,這天華寺裡所有人,大抵也是沒見過的。”
“大人莫氣,聽屬下把話說完,大人沒見過,世人沒聽過,是因爲那些人全部失敗了,沒一個出息的!大浪淘沙,一時風頭再盛,也會被拋下,仵作一行,靠的還是經驗眼力,真本事,一個小丫頭片子,再有心眼,能比我們這羣老傢伙看的屍體多?大人放心,這貴人案,她動不了,也絕沒那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