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語雪微微垂眸, 眼角略紅。
她纔剛來,還沒通報,趙摯臂彎這件披風,不可能是給她的。
“表哥要去哪兒?”
“與你無關。”
趙摯皺眉說着話, 下巴微動,立刻有護衛上前伸手, 要接過陸語雪手裡的食盒。
陸語雪手往回縮了縮, 沒給。
護衛以爲陸語雪凍着了反應慢, 出聲提醒:“表小姐——”
陸語雪還是沒給。
這意思是想……讓趙摯親自來接。
趙摯眼睛微眯,乾脆打了個響指, 把護衛叫回來:“陸語雪, 以後不要再做這樣的事。”
陸語雪貝齒咬脣,眸隱淚意:“我只是……想來看看你。公務緊要,表哥的身體也緊要, 這麼些日子沒回家, 王妃很擔心, 我也……也心中掛念。”
趙摯冷嗤一聲:“不需要。”
陸語雪眼睛睜大:“表哥你……你怎麼能這樣……”
趙摯目光突然變的鋒利:“陸語雪,我爲什麼這樣,你懂。”
“表哥……”
“別逼我對你動手。”
趙摯言辭銳利, 神情疏冷, 宗室貴子架子一端,氣氛如寒冰利箭一般往身上飛來, 毫不留情。
陸語雪指尖顫抖了下, 悽悽苦笑:“雪兒只是掛念表哥, 爲表哥好,表哥既不領情,就算了,何必……如此傷人?”
小黑性格全由自己,放飛多久,放飛多遠,全是它說了算,在外面瘋夠了,就載着宋採唐回來了。
宋採唐全程沒驅過它方向,催促或抑制過它的速度,對此感覺頗爲神奇。
都說老馬識途,小黑明明還很年輕,卻不用人引導,就知道回來的路,還懂抄小道!
距離又近,又準確無誤。
宋採唐不由嘆息,還好……她沒有亂指揮。
小黑很符合那句話:靜若處子,動若瘋狗。出去玩時多顛狂,玩夠了就有多安靜。
它彷彿很享受載着宋採唐的感覺,玩夠了,又不想就這麼回去放下宋採唐,四蹄嗒嗒,走的非常非常慢,及至門口,還賴着不動了。
宋採唐於是看到了陸語雪。
聽到了她和趙摯的對話。
雪花簌簌,廡廊修長,有紅梅伸出枝椏,景緻構圖極好,可惜氣氛不是那麼美妙。
美人明明情濃,趙摯卻黑麪肅厲……
這有事啊。
趙摯眉宇藏鋒,語氣冰冷:“你走吧。”
陸語雪帕子拭過眼角的淚:“表哥不喜歡我這般,我記住了,下回再不會了。表哥安心辦差,家裡的事儘可放心,我會把王妃照顧好,不讓表哥操心擔憂,表哥覺得這樣不好,這官署,我也不會再來。但表哥若有什麼需要,一定記得着人同我說。”
手往下收的同時,陸語雪出燦爛笑臉,漫天雪花中,美得不可方物。
陸語雪聲音如纏綿春雨,柔柔細細:“表哥說過,雪兒笑起來最好看,剛剛失態啦,表哥莫怪。沒什麼事,雪兒這就回去啦。”
說完轉身就走,半點不曾扭捏留戀。
可門口站着小黑和宋採唐。
不知道陸語雪是不是神情恍惚,無心顧及其它,跑的太快,沒看到這邊,一下子衝到了門口。
“咴嘶——”
小黑揚起前蹄,高高立起,聲亮力足,氣勢霸道又兇悍。
陸語雪嚇的愣住,頓時都不會動了。
宋採唐趕緊勒馬。
同時也覺得有點奇怪。小黑很得瑟,是個臭屁青年,有時興奮過頭,會稍稍有點沒禮貌,但它被趙摯教的很好,絕不會突然受驚,或者無緣無故驚嚇別人,陸語雪過來,它不動或避開都行,人類的速度和體積,尤其一個弱女人,還嚇不到它,它爲什麼這樣?
它不喜歡陸語雪?
高頭大馬高高立起,揚起馬蹄,柔弱女人愣愣站在它身前,怎麼看都很危險。
這出發生的又太快,宋採唐勒不住小黑,旁人又來不及過來,趙摯只能飛快跳出,縱躍而來。
他知道小黑不會傷害宋採唐,大手掐住陸語雪胳膊,撈着人就往後退。
小黑果然沒有傷害宋採唐,還就着勁落地,讓宋採唐坐的穩穩。
然後瞪着自己的主人,不滿的打響鼻。
趙摯帶開陸語雪後,就迅速鬆開了自己的手。
陸語雪似乎受驚過度,一時沒站住,歪倒在了趙摯懷裡。
但她並沒有順勢做什麼,只一瞬,她就強撐着自己起來了:“對不起,表哥,我腳有點軟……”
趙摯擡頭看着宋採唐。
宋採唐坐在馬上,看着趙摯。
二人神情都很平靜,目光往來間卻似乎流露出了很多東西……
是別人插不進的氣氛。
“表哥對不起,是我沒看路,跑的太快了,嚇到踏雪,表哥不要怪我好麼?”陸語雪插在二人視線中間,對趙摯道歉,之後又誠懇轉身,走向宋採唐,對宋採唐道歉,“宋姑娘,抱歉,剛剛都是我的錯,你怎麼樣,可有受傷?”
這個道歉,不管聲音還是神情,都十分真誠,而且說實話,剛剛這個意外,委實不能怪她,她是受害者,宋採唐高高在馬上,卻沒控制好驚馬,怎麼說也該是宋採唐說句道歉的話。
她這樣大包大攬,將責任攬於己身,是個極體貼,讓別人很舒適的處理。
但不知爲什麼,宋採唐並沒有倍感安慰,她隱隱有種……被挑釁的感覺。
因爲趙摯麼?
宋採唐看了眼趙摯。
她基本確定,她和趙摯有段過往,趙摯對她有情,但趙摯知她心意,並沒有走的太近,且相當自持,頂多夜裡想不開受不了,蹲她房頂坐一晚,人前絕不會表現太多。
她也在認真思考,怎麼面對這種狀況,並沒有和趙摯特別親近,爲什麼這位表妹……這般敏感?
想起之前在欒澤,凌芊芊耀武揚威說起的‘雪姐姐’,想必是這位了。
表妹……青梅竹馬……
趙摯的福份,不淺啊。
宋採唐微微一笑:“抱歉,今冬初雪至,誘人踏雪尋梅,我騎馬出去遛遛,沒想到回來官署裡竟多了位嬌弱姑娘,失禮了。”
隨着她的話,小黑朝陸語雪打了個大大的響鼻。
高高揚着脖子,亮着額間閃電,耀武揚威,十分不禮貌。
陸語雪卻並沒有在意,微微一笑,看着宋採唐,神情極穩:“宋姑娘客氣,今時今刻,在這官署裡的姑娘又何止我一個?我聽聞宋姑娘鍾靈毓秀,不懼髒污,剖屍技藝乃天下一絕,今日得見,姑娘果然好相貌,好人品,令我欽羨。表哥鎮日忙於公務案情,受你襄助良多,我替王妃謝謝你。”
宋採唐眼梢微平。
這位‘雪姐姐’看起來嬌嬌弱弱,說話倒挺有藝術,不着痕跡刺人的活兒乾的不錯。
女人在官署不合規矩,技藝再好,不懼髒污,乾的也是髒污事,替王妃謝,主人姿態足足。
所有話裡,最後表達的也是最重要最在意的,對方這是在彰顯與趙摯的親密程度,比她親近的多?
宋採唐其實很喜歡軟妹子,愛美之心,人皆有之,誰不喜歡相處起來舒服的人?但有些人嬌軟是本性,有些人的嬌則軟帶着目的,取悅的是男人,而非女人,這個陸語雪,讓她略不舒服。
明明欒澤時,她對凌芊芊趾高氣昂的宣言嗤之以鼻,對‘雪姐姐’三個字毫無情緒波瀾,今天爲什麼——
陸語雪看着打翻在雪裡的食盒,幽幽嘆氣:“就是可惜了這些東西,都是我親手做的,表哥最愛吃的。”
“沒事沒事,我帶了更多的!”
門口又走進來一個人,裹着厚厚衣服,把自己裹成了球,聲音清脆,杏眼可人,正是關婉。
做吃的,關婉是專業的,也不會自己拿,身後一字排開,十幾個丫鬟小廝,每人手上都拎着大大的食盒。
“郡王爺的口味,我熟,和我家表姐一模一樣的!菜式鹹淡,顏色搭配,點心甜度,一絲都不帶差的,”關婉十分自來熟,不認識人家陸語雪,也能聊的親切,“這位姐姐,你說這緣份,厲害吧?”
陸語雪視線不着痕跡滑過地上打翻的食盒,再看看關婉身後那一排,臉上的笑容有點僵:“這樣啊……”
關婉小孩子氣一樣,隨手招個小廝過來,打開食盒,給陸語雪看:“你看!這盒是點心,餡得用清水紅豆,麪包得用老面發過,甜度不最多三分——”
陸語雪看着食盒裡小巧精緻,甜鹹味道擋不住,引人十指大動的點心,臉色更僵。
果然是表哥喜歡的!
但她還能撐住,微笑道:“多謝。”
“不用,”關婉大氣的揮揮手,“你放心,郡王爺不在王府,我們能照顧的更好,郡王爺都重了兩斤呢!”
這一次,良久,陸語雪纔回了話:“如此多謝,稍後王府定有謝禮送上。王府還有事,我不便多留,就此告辭。”
陸語雪一步一步往外走,身影娉婷,肩背筆直,脖頸頎長,氣度優雅。
若是往日便罷,今日伴着飄雪,顯得有些形單影隻,悽悽清清。
她心中滋味,一定好不到哪去。
至於關婉……
宋採唐調整姿勢要下馬,趙摯迎上來,給她披上白狐狸皮厚毛披風,直接把她抱了下來。
宋採唐站定,看向關婉:“婉兒?”
這丫頭,剛剛可是故意的?
沒想到啊,妹子這麼萌,戰鬥力卻很不錯!
關婉目送陸語雪身影離開,跑過來,一把抱住宋採唐的胳膊,笑得一臉純真:“姐姐,吃東西啦!郡王爺也來!”
宋採唐微怔,關婉到底是真是假,她怎麼看不出來?
停頓中,手上一暖,有人握了過來。
是趙摯。
宋採唐立刻皺眉甩開。
趙摯愣了一瞬,轉而再次握住她的手,這次力度很大,十分堅定,不容拒絕,臉上的笑容能晃花人眼。
宋採唐從未見到趙摯如此顯形於外,愉悅暢快的笑。
“今天我做了超多好吃的……”
關婉忙忙碌碌的帶着下人收拾食盒,取出東西,一次排開,沒看到二人互動。
宋採唐掙了半天掙不開,擔心被人看到,狠狠踩向趙摯的腳。
趙摯傾身湊近,低沉聲音響在她耳畔:“唐唐,我心甚喜。”
宋採唐皺眉看他,這人莫不是瘋了,喜從何來?
因爲有個大美人今天來看他了?
趙摯脣角神秘一勾:“唐唐因爲我,生氣了。”
而生氣,本身就是一種在乎。
或者說,趙摯原本想表達的,並不是生氣兩個字,而是吃醋。
宋採唐:……
不知爲什麼,明明這麼冷,掌心卻隱有汗意,臉上也熱的微微紅了。
外面小黑又開始蹦噠,長長咴嘶,好像在說:再不拴我回馬廄,我就又要開始浪了!
這一次信息整理工作細碎又紛雜,但奇異的,時間並不特別長。趙摯的信息渠道果然厲害,沒多久,大部分消息集合過來,案情再次有了重大發現。
這左修文,與十八年前相比,表現差很多啊!
消息顯示,十八年前的左修文是個書生,瘦弱,體質差,經常生病,可現在在人們眼前的左修文,一次都沒有病過,身體非常好。
左修文以前喜歡吃清淡的食物,最喜涼拌菜,現在卻喜歡吃肉,大魚大肉,濃油赤醬,味道越足越好,涼拌菜上桌很少動筷子夾。
他以前喜歡看書,釣魚,類似安靜的休閒活動,現在喜歡打獵,蹴鞠,越熱鬧越好。
這也不是不能解釋,人都是在變化的,從小到大,不可能永遠只喜歡一樣東西,人生會變,口味習慣也會變。而且調查表明,以前他很窮,想享受也享受不起,大魚大肉根本吃不着,不吃的清淡吃什麼?好的吃不起啊!
這吃的不好,身體就不好,身體不好,就會瘦弱多病,體弱多病就會懶得動彈,休閒娛樂活動也只能往安靜裡走,惡性循環周而復始,給人印象就是弱書生。
可現在不一樣了,他成了高官,生活富足,想吃什麼能吃什麼,想玩什麼能玩什麼,不必拘束,自然隨便享受。
但宋採唐知道趙摯的話是什麼意思。
這般刻意強調,皺眉思索……
“你是懷疑——這前後兩個,並非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