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燦爛的午後, 宋採唐叫冬芹過來幫她沏茶。
她是堡裡貴客, 又身兼查案之責,不管哪個身份理由,冬芹都不能拒絕。
冬芹打開取出來的茶葉罐, 打開讓她看:“宋姑娘您看,沏這花茶如何?”
宋採唐微笑着點了點頭:“好。”
她本意也不是喝茶,而是在這喝茶過程中的事。
她再一次,上上下下仔仔細細的打量了冬芹一遍。
冬芹是個愛美的姑娘,一樣的制式丫鬟衣裙, 她的腰襟往裡掐了一寸, 袖子比別人短了兩分,更顯得腰身纖細,手腕皓白。
她泡茶技術嫺熟,姿勢優美,看得出來是練過的。
可這樣一個姑娘,明明應該是活潑伶俐性子, 此刻卻面無表情, 沒看宋採唐,也沒看別處,眼睛只緊緊盯着茶盞, 似乎神經十分緊繃。
緊繃, 卻不害怕。
就像這一刻……
她早知道會來, 並且有了準備。
宋採唐心間快速轉了一圈。
有準備……
證明她想的沒錯, 這冬芹肯定有事!
也行, 有準備,有有準備的問法。
既然知道她要問,既然有了準備,就會一定程度猜到她要問什麼,並轉話題避開。想調開她的注意力……可並不容易。
她的胃口很大呢。
宋採唐手托腮,坐在陽光下,微笑眯眼,慵懶的看着冬芹泡茶。
待茶沏好,倒入小盅,送到面前,她素手拾起,飲一小口,閉目品了片刻:“茶不錯,很香。”
冬芹束手恭立,回話仍然神態嚴肅,一板一眼:“這是蜀地當年新產的錦城露芽,味香回甘,大小姐一直很喜歡,這次也提前吩咐過,務必請貴客嚐嚐。”
既然對方知道今天是怎麼回事,有了準備,再玩徐徐誘之那一套就沒意思了,宋採唐直接打開天窗說亮話。
“九月十三,廖星劍遇害那夜,你在值班,徐管事也在巡夜,時間都那麼晚,你們沒有碰到?”
冬芹立刻搖頭:“並沒有。堡裡地方大,路多,也許徐管事當時走的和婢子不是一條路。”
“這樣啊。”
宋採唐就笑了,沒再繼續追問這點,提起了別的:“你從小就住在這裡?”
冬芹頭並沒有擡起:“是,婢子父母就是堡裡下人。”
“我觀江湖人與普通人家規矩大有不同,成親年齡是否也有什麼特殊?夜姑娘看起來似乎已經過了成親的年紀,你呢,也還沒有定親麼?”
死貧道不死道友,比起賣自己,還是賣別人更好。
冬芹頭仍然沒擡,也沒有答宋採唐的最後一個問題,而是語速很快的答了前一個:“其實我們大小姐……本該四年前就成親的。”
宋採唐手托腮,脣角笑容有些玩味。
這個姑娘不老實。
但多獲得信息本就是她的目的,這個方向,她很喜歡。
既然如此,就要勞煩這小姑娘告訴她了。
“四年……前?”
“是,大小姐的婚期,本在四年前。”
“是因爲析蕊麼?”
說着話,宋採唐低眉微笑:“說起來,我對這前番過往也很好奇,只是初來乍到,對此並不熟悉,你是堡上老人,各種規矩都懂,這件事,能說來給我聽麼?”
冬芹福了福身:“這件事,堡裡所有人都知道,大小姐並沒有制止大家談論,只是婢子們心疼大小姐,顧惜大小姐心情,從不會在任何場合隨便說,此刻說與宋姑娘,卻是沒有關係的。”
宋採唐隨意呷了口茶:“那就說說吧,四年前發生了什麼,析氏又是怎麼出現的。”
“大小姐和廖公子從小青梅竹馬,感情甚篤,自來形影不離,老堡主瞧着好,便早早爲他們定下了婚事。我們江湖兒女不拘小節,成親也比普通人略晚,但大小姐到底是個姑娘,再擔着一堡重擔,需要歷練,也不能誤了青春,最好趕在二十歲之前,老堡主和兩個人商量過後,把婚期定在了四年前。”
“大小姐和廖公子對此早有默契,沒任何意見,並十分期待,滿心滿臉的幸福,所有人都看得到。不管我們堡裡,還是外來之人,都不覺得這樁婚事會有意外。”
“五年前,廖公子有次出門處理事務,遇到被歹人欺負的析姑娘,正好閒暇,就搭了把手把人救了。析姑娘大約當時就瞧上了廖公子,癡纏很久,廖公子心繫我們大小姐,自然不爲所動,因析姑娘越來越過分,他還親自喝斥,把析姑娘罵走了。”
“四年前,距離婚期兩個月,出了一樁比較緊要卻並不如何危險的事,大小姐和廖公子相約外出,說好辦完這最後這一件事就回來成親,誰知他們遇到了危險,廖公子就此失蹤。”
宋採唐長眉微斂,髮絲隨風盪到脣前,很有些迷離之感:“失蹤?”
“是,失蹤的相當徹底,不管我們堡裡用什麼辦法,求助了多少江湖其他門派,都找不到廖公子。”
“失蹤了多久?”
冬芹:“十個月吧……還是十一個月?婢子記不大清了。他回堡三個月後,析蕊就抱着孩子找上了門。”
宋採唐眯眼:“所以這將近一年的時間裡,廖星劍是和析氏一起度過的?”
冬芹:“析蕊是這麼說的。”
析蕊這麼說……
意思是廖星劍並不承認?
宋採唐定定看着冬芹。
冬芹果然立刻給出了答案:“廖公子說,四年前他突然出了意外,忘了自己是誰,也沒辦法聯繫堡裡。等他十個多月後轉醒,記起前塵,回到堡裡,這十個多月經歷了什麼,他亦全然不記得,感覺就像做了一場夢……”
宋採唐理解前後邏輯後,感覺這做夢二字,形容的真是十分恰當。
睡前知道自己是誰,睡着後忘了自己是誰,睡醒後找到了自己,卻忘了這個夢。
多少普通人都是如此,夢裡經歷各種波瀾壯闊,或悲或喜,或神或鬼,或是大英雄,醒來後忘的精光。不同的是,別人做夢就真是在做夢,廖星劍這個夢卻是事實。
他在‘夢裡’一定幹了什麼事,自己卻不記得。
這事有些玄乎,宋採唐想不透,可她對未解之謎始終懷有一定的敬畏,比如穿越這個事,她自己解釋不清,古代因某種特殊環境促使廖星劍這樣的結果,也許真的可以。
“廖公子完全忘了這十個多月的事,一點點都記不起來?”
冬芹想了想,道:“說隻影影綽綽有些感覺,的確是和另一個人生活在一起,但對方是誰,是男是女,長什麼樣子,一起都做過什麼……一丁點都想不起來。”
宋採唐素白指尖在茶杯沿摩挲:“而這些,析氏都說的出來。”
“是。析蕊說這些日子就是她們一起過的,她說的很詳細,怎麼造屋,怎麼捕魚,怎麼織布生活,怎麼互相愛戀上彼此,幸福繾綣度過一天又一天,怎麼……生了個兒子。”
宋採唐:“廖星劍對此全無感覺?”
冬芹:“沒感覺。析蕊說這些事的時候,廖公子甚至有些厭惡,認爲析蕊在說謊,因爲析蕊有前科,之前就曾爲了癡纏他無所不用其極。可若如此,孩子說不通。析蕊抱過來的兒子,像極了廖公子,似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
想不認都不行。
宋採唐垂眼看着茶盞。
堡裡想不雞飛狗跳都不可能了。
準新郎消失近一年,回來還沒喘過氣,重新準備婚禮,小三就帶着孩子找上門了,以析蕊性子,沒得到廖星劍都卯足了勁各種追,現在抱着兒子找上門,理直氣又壯,怎麼會不鬧騰?
夜楠遇到這種事,怎麼會不糟心?
廖星劍對夜楠的感情實實在在,多年相伴相思不可能瞬間淡去,不管‘夢裡’經歷了什麼,‘夢醒’後現實對夜楠肯定是有感情的,兩面奔波,左支右絀,怎麼會不難做?
所以……幾人各自痛苦,各自思量,各自妥協屈服。
廖星劍放不開夜楠,夜楠也捨不得廖星劍,析蕊好不容易登堂入室,死賴着不肯離開,大家在各種磨合裡潛移默化,形成了彼此心知肚明的新規則,難受的過着日子。
所以這婚事,也拖了這麼久,直到今年才定了日子要辦。
甚至辦事前一夜,夜楠都要最終悄悄過去確定一下,廖星劍有沒有後悔。
這些細節,宋採唐不需要問,自己就能想到。
冬芹把話說完,仍然束手端立,從頭到尾,話音動作沒任何變化,不帶任何情緒,頭也一直半垂着,沒擡起來,十分的穩。
一室安靜。
宋採唐凝眉細思這段故事裡可能會有的殺機,以及……可能會被別人利用的漏洞。
燦爛陽光越過窗槅,將窗槅上如意蓮紋印在她側臉衣角,她整個人沐着陽光,突然有幾分寶相莊嚴的味道。
聰慧,靈透,不可欺瞞,褻瀆。
因爲……
她什麼都知道。
正好這時宋採唐擡頭看過來,冬芹心尖一凜,額上瞬間沁出薄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