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開棺材, 不是白骨, 不是有血有肉的正常屍身, 是具乾癟色深, 皮膚挨骨,幾乎和骨頭一樣硬的乾屍……
這樣的屍體,怎麼驗?
在場所有人都顧不上害怕了, 視線齊齊看向宋採唐。
好奇的,懷疑的。
溫元思心內也有此思量,看着宋採唐,緩聲道:“這乾屍不好驗, 宋姑娘可有方法一試?”
沒直接問能不能驗,溫元思也是爲不好結果給足了臺階。
但宋採唐不需要。
“當然,”她擡起頭,下巴微揚, 眸底燦燦, 映着背後洞外的光,自信又耀眼,“敢做通判大人的仵作,沒這點本事怎麼行?”
衆人愣住。
不光是跟着上山的米家下人,跟着溫元思過來的衙差們也第一次沒立刻擁護宋採唐。
這位女仵作擅長的是剖屍, 挖心剖胃,的確能幹, 讓人歎爲觀止, 但現在這具可是乾屍, 什麼內臟肯定也都風乾完了……真的行?
話放的這麼狠,萬一被打臉……
宋採唐完全不在意別人目光想法,已經轉身到仵作箱子前,開始準備。
“乾屍檢驗與新鮮屍體不同,用時略久,還請通判大人知悉。”
能檢驗已經是意外收穫,溫元思不可能還要求其它:“今日正好有時間,宋姑娘儘可施爲——”他一邊說,還一邊看向米孝文,“米員外肯定也希望案子能早一刻有結果。”
來都來了,不管多久,一次性完事最好。
遂米孝文也笑道:“通判大人說的極是。”
宋採唐打開箱子,想了想,提了個要求:“我這仵作箱子太小,另有幾樣東西,還要請通判大人幫忙準備。”
溫元思:“你說。”
“熱炭灰,薄布,火,噴水壺,鍋。”
都不是難找的東西,米孝文就能幫忙準備了,只是這鍋——
宋採唐停一停,也想到了這點:“我要熱些醋,不一定非得是鍋,只要能裝東西,能接火,不漏就行。”
米孝文聽了,也不看宋採唐,直直對溫元思拱了拱手:“我立刻叫人去準備。”
還是瞧不上女人。
宋採唐眉梢擡了擡,很快放下。
沒關係,忍了!
她轉過身,繼續從仵作箱子裡往外拿東西。
這一次驗乾屍,她打開的專門放置古法工具的箱子。
沒有現代儀器輔助分析,檢驗乾屍很有難度,宋慈的《洗冤錄》裡記載有不錯的方法,今天正好是機會,她可以試着體驗!
酒,酒糟,醋,蔥,姜,鹽,胡椒,白梅……
一樣一樣,宋採唐從仵作箱子裡拿出來。
每次出行驗屍,她隨身帶兩個箱子,一個裝刀具,一個裝這些,她擅長解剖,每次都要動刀,第一個箱子用的很勤,第二個箱子……以前只是擺着看,現在終於能用上了。
衆人看着她一樣一樣往外東西,臉色漸漸變化。
酒,醋便也罷了,這些東西用來消味去毒,別的仵作也老用,但是蔥姜鹽胡椒?
宋姑娘是真的來驗屍的,不是做飯?
……
火很快生了起來,熱炭灰也就不是很事,要多少可以有多少。
做飯的鍋不好找,陶盆洗乾淨,可以做備用。
薄布找不到整匹的,找點乾淨衣服也可以湊和。
宋採唐立刻開始指揮:“把熱炭鋪在地上,長寬高和死者身體相仿,注意不要有火星,更不要有明火,熱度夠即可。”
她拿着薄布站在一邊,見炭灰鋪好,彎身將薄布鋪在上面,用噴水壺將薄布噴的微溼——
手指碰上去感覺溼潤,但擰不出水的程度。
“米員外,請將老安人屍身抱出,放在布上。”
米孝文不知道她在搞什麼鬼,但已經答應的事……只能悶頭幹。
他還是不看宋採唐,不和宋採唐對話,衝着棺材磕了個頭,把小梁氏的屍體抱了出來。
他抱的很小心,衆人也看的很緊張,恨不得替他扶一把。
並不是屍體太重,而是太乾,稍微不注意碰到哪,很可能就‘咔嘣’一聲斷了啊!
“去衣,仰躺,面部朝上。”
宋採唐指揮着米孝文把屍體收拾完放好,將炭灰上薄布多出來的部分往上掩,包裹住屍體,頭臉屍身四腳,全部包裹好——
“熱炭灰。”
再以炭布覆蓋。
並再次噴上水。
溫元思看着她做這一切,頗感新奇。
他也算有見識的了,可這種方法,從來沒見過。
用布將乾屍包裹,灑水,以熱炭灰覆蓋,是想讓乾屍皮膚變的溼潤?那接下來呢,怎麼辦?
“接下來就是等了。”
宋採唐眸色淡然:“一個時辰左右,我可爲其驗傷。”
這一個時辰,宋採唐也沒閒着。
她把蔥,胡椒,鹽,白梅,混上酒糟,用小杵搗爛,捏揉成餅子,放到火上燒。
搗爛這活兒容易,一直用小杵磨,不要停就行,捏揉成餅,就稍稍難了點,薄厚能掌握,形狀就……
宋採唐盯着火邊的糟餅,微微蹙着,婉婉是怎麼做到的呢?
不管多少餅,只要是婉婉拿出來的,必定大小一致,圓潤可愛。
衆人見她面色嚴肅,似在思索極爲緊要的大事,一時不敢言語,再看看炭灰薄布包裹嚴實的屍體——心說這回肯定難度大了,宋姑娘自己都愁,怕是難再有往日威風。
火升起來,洞穴裡溫度升高很快,宋採唐沒等足一個時辰,覺得差不多了,就走到炭火前,輕輕掀開薄布一角,伸手指進去感受屍體表面的柔軟程度。
“可以了。”
她讓人把炭灰撣掃乾淨,掀開薄布,顯露屍身。
乾癟的血肉不會長出來,屍體該扁還是扁,皮膚仍然貼着骨頭,但明顯不硬了,不會脆的讓人感覺一用力就會斷。
“可以檢驗了?”
在場所有人精力集中,目光期待。
“還不行。”
宋採唐把陶罐裡溫好的熱醋拿過來,沾着軟布,擦洗屍身。
不只一遍。
所以這次應該行了?
宋採唐表示,還不夠:“襯屍紙。”
一般仵作只要出行驗屍,就會備上襯屍紙,襯屍紙純白色,藤連紙或白秒紙,可以覆屍,也可以做爲檢驗工具,衙差們很熟,立刻拿來了。
宋採唐細緻查看過屍體情況,將襯屍紙覆在屍身之上,轉身——拿起之前烤在火邊的酒糟餅,隔着襯屍紙,放在屍體之上。
溫元思:“宋姑娘,這是——”
“糟餅敷燙,若屍體身上有傷,必會顯現。”
歷史上,提刑官宋慈曾多次使用這種方法,現代法醫學也給出瞭解釋,酒糟餅有使皮膚變軟,透射性增加,血紅蛋白變性的作用,顯示在屍體身上,就是傷痕顯現。
如果小梁氏是正常死亡,那不用說,應該檢不出什麼,如果不是——
“啊有了!”
“果然有!”
襯屍紙再次掀開,衆人眼尖,比宋採唐還早看到了痕跡。
死者肩膀上,有一處顏色比別的地方暗很多,形狀明顯,是個掌印,有兩根手指的痕跡清晰可見!
必定是有人死死按住過死者,力氣用的非常大,纔有能此效果!
“還有!”
“還有手!你們快看手指!”
死者右手,指尖顏色很重,但這處痕跡不像外傷,倒像是死者自己狠狠扣住哪兒造成的。
衆人齊齊仰望宋採唐,目光欽佩。
宋姑娘果然還是宋姑娘!身懷真本事,回回都動刀子剖屍,但並不是只會動刀子!
乾屍也能驗!
宋採唐低頭看去,眯了眼:“卷宗裡記錄,右手中指指甲折斷——”
仔細驗看死者中指指甲,果然,少了一塊。
溫元思看向米文孝,神色肅厲:“老安人身上這麼重的傷,你們收殮入葬,竟無人看見?”
“冤枉啊——”米文孝被這個傷砸的頭都暈了,完全不知道爲什麼,“這個以前真沒有!”
“那就是死後所致?你們誰這麼用力按過老安人?”
“這更不可能,我娘死後,裝殮入葬守靈,身邊根本沒缺過人,不可能有人這麼按着她——”
宋採唐突然想起:“老安人好像久病不治?”
米文孝擦着額上的汗,第一次和宋採唐說話:“是。”
“什麼病,去世前什麼樣子?”
“就是年紀大了,身體哪哪都不好,常年用藥養着,一場風寒就治不了了……那些日子,我娘很難受,大夫說添了熱症,頭臉身上,哪哪都紅,血色很旺……”
米孝文突然想起:“我娘去世那天,身上也是紅的,是不是因爲這,傷驗不出來?”
這時他想要答案,倒是不在意對方是的女人了。
宋採唐比他大方多了,沒嘲諷沒打臉,淡淡看了他一眼:“不無可能。有些傷,身體情況特殊時並不好驗,過些日子反倒明顯。”
小梁氏大概就屬於這一種。
宋採唐要是笑話米孝文幾句,說點不好聽的,米孝文還有理由懟她幾句小肚雞腸,女人就是小氣什麼的,現在……他瞪着眼,無話可說。
別人根本沒把之前一切當回事,一心一意工作驗屍!
那他成什麼了?
宋採唐纔不管他是什麼,認真拿着死者右手,仔細查看——
“指甲縫裡似乎有紅色絲線。”
“那是我娘蓋着的被子,”米孝文道,“當時的仵作也發現了,與被面絲線一致,可能是劃到了。”
宋採唐看卷宗時的確看到了這一句,但上面寫的是斷掉的,留在牀上的指甲裡,有紅色絲線,與被子一致,並未記錄死者手指裡也有。
但不管怎樣——
“死者肩部手印明顯,定是有人大力按住,斷掉的指甲,指甲縫裡的絲線,手指上瘀傷,都有可能是遇到襲擊之時,死者竭力反抗所致。”
宋採唐目光清澈明亮,給出結論:“這是他殺。”
這並不是米孝文想要的結果。
小梁氏去世多年,他只想讓這件事過去,官府走個過場,把懸案名頭給撤了。
“證據呢!”他板着臉怒道。
宋採唐長眉挑起,沒有說話。
溫元思眯了眼,語音沉沉肅:“如此明顯的掌印,在米員外眼裡,竟不算證據?”
一邊跟着來的衙役也笑出聲:“明顯被按死了的掌印,指尖重重青淤,不自然硬硬折斷的指甲,指甲裡還有絲線,這些都不夠,米老爺還想要什麼?”
米孝文:“我不管,反正找不出切實東西,就不能說我娘是被人殺的!”
溫元思沒理他,看向宋採唐:“宋姑娘可有什麼猜測?”
宋採唐看向溫元思:“通判大人想必也有。”
“死者久病在牀,又是夜晚,再有這傷,方便快捷的方法似乎只有那一種——”
捂住口鼻,悶死。
否則死者會掙扎掰斷指甲,難道不會叫嗎?
不是不會,是叫了別人也聽不到。
宋採唐點頭。
機械性窒息死,屍體表現會有很多,比如頭臉腫脹,結膜下出血點,但現在眼睛已完全風乾,看不出來。脖頸這種地方也應該有細小出血點,可屍體這顏色……
有幾點倒是很清楚,但斷定爲出血點,好像並不能服衆……
溫元思不如宋採唐驗屍有經驗,但屍體見過不少,驗屍格目也看過不少,悶死的一般表象,他也知道些,遂看向米孝文:“卷宗裡記載,死者頭臉有腫脹現象。”
米孝文不懂驗屍,但這種話題指向性太明顯,立刻回道:“男怕穿靴女怕戴帽,這人死前,不都差不多?我娘是女人,快死前頭臉腫一點,多正常。”
溫元思皺眉。
宋採唐問:“便溺呢?收殮死者時,可有見到失禁情況?”
“我娘生病了!老人生病這不是常事麼!”
那就是有了。
宋採唐看着屍體,腦子快速轉動。
結合這些表現,悶死的機率更大了。
若兇手用手捂住死者口鼻,死者掙扎,口鼻附近一定有細小搓傷,但這具屍體沒有……
所以兇手可能借助了工具。
柔軟的,不會留下挫傷的東西。
比如軟枕。
“米員外大概不明白窒息死的過程——”宋採唐看向米孝文,眸底清澈,黑白分明,似夏日湖光,能倒映世間一切真相,“我可同你細細講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