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言似乎憋了一肚子氣, 無處可發, 進房間就踹翻了凳子。
“哐當——”
聲響巨大。
直接忘了顧及宋採唐也在。
宋採唐倒是沒害怕, 祁言這性子,再兇也可怕不到哪去。
她放下手中案件卷宗,一邊示意人去尋趙摯,一邊素手執壺,給祁言倒了杯溫茶。
安靜房間, 嫋嫋茶香, 連水注入茶杯的聲音都顯的悠遠綿長。
一杯適口溫茶下肚, 再對上宋採唐始終安靜清澈, 湖水一樣的眼睛,不知不覺的, 祁言就安靜了下來。
宋採唐這時才問:“都打聽到了?”
祁言閉眼, 長長嘆了口氣:“是。”
“怎麼打聽到的?”宋採唐微微笑着, 眸底似乎閃過一比好奇, “好快的速度呢, 趙摯都還沒回來。”
被小姑娘崇拜, 祁言就有點得意了,晃了晃腦袋:“這有何難?後宅之事,攻破一個地位高的管事媽媽,再加幾個得臉的小丫鬟, 就什麼都有了!”
“她們……肯同你說?”
“山人自有妙計。”
祁言就着這個話題, 眉飛色舞的和宋採唐聊。
他並沒有說得太細, 遇到的難處絲毫不提, 只說消息得來時的趣味,眉眼流轉,神采飛揚。
宋採唐卻知道,這件事做成並不容易。
不管管事媽媽,還是得臉丫頭,都不可能是蠢笨好哄的,沒多長几個心眼,根本爬不到這位置,他一定下了很大力氣。
祁言在這一處,果真很有天賦。
宋採唐安靜聽着祁言吹牛,時不時微笑附和,很是一副相談甚歡的樣子——
直至趙摯回來。
“說正事吧。”她微笑看着祁言。
祁言這纔回過味兒來,他被宋採唐給哄了!
什麼小姑娘的崇拜,宋採唐根本沒有,只是哄着他不要焦躁,不要激動,情緒穩下來好說正事,順便等趙摯!
祁言氣的像青蛙一樣鼓眼鼓臉,趙摯凌利目光刷刷射來,宋採唐微笑一如既往……
他突然就泄了氣。
算了,這兩位誰的段數都比他高,宋採唐哄過的人許這府衙都裝不下,摯哥都要折在她手裡,半夜說個話還嚇得渾身發抖,緊張冒汗……
他這算什麼,一點兒都不丟人!
哼!
情緒穩下來,祁言說話條理也清楚了很多。
“劉啓年就是個人渣!”
他咬着牙,先說起了當爹的:“看着人模狗樣,除了喜歡攢貞節牌坊,舔皇后娘娘臭腳外,沒什麼太大缺——”
“啪”一聲,趙摯手中茶盞不輕不重的放在桌子上:“慎言。”
祁言摸摸了鼻子。
也是,皇后娘娘臭腳這種事話,怎麼能在外面隨便說……
他收拾心情,繼續:“總之這人不是個什麼好東西,他喜歡——”視線觸及宋採唐,祁言頓了頓,但還是略小聲的說出來,“女幹淫小姑娘。”
這一點始料未及,別說宋採唐,趙摯都很驚訝。
在汴梁這麼久,從來沒聽說過這件事。
“沒聽說過,是因爲他從不在外面胡來!劉家下人,但凡是個女的,但凡生得白淨點,年紀九歲往上十五歲往下,都要去他屋裡伺候幾年,他興致上來,破個身,玩兩把,小姑娘就可以調到別處當差,沒輪到的,只能等着,他什麼時候玩過了,什麼時候才能談將來前程。”
祁言咬牙切齒:“這裡邊還不會有任何漏網之魚,基本等不到小姑娘長到十四歲,就被他給禍禍了,有的才十歲,身子都沒長好呢,他就……簡直不是人!”
“別人不願意,他還越開心,按在屋裡的時間更長!”
“這劉家下人,對此都習慣了,府裡小丫頭不經過這一遭都不能出來伺候人,她們甚至私下有了說法,管這個叫‘進屋’,沒進過屋,什麼說親婚配,遠的事情都不要談!”
宋採唐長眉揚起:“就沒人管麼?”
“誰管?怎麼管?”祁言話音諷刺,“劉啓年動的只是自家下人,有身契,有絕對控制權,身家性命都管得取得,何況這個?”
小姑娘的父母家人都只能吃悶虧,勸着小姑娘忍一忍,乖一點,把這段時間給熬過去,沒別的辦法。
宋採唐:“沒別的人知道?”
這個別的人,指的是除劉家以外的人。
祁言眉鋒高挑,十分肯定:“有人知道,但又怎麼樣?劉啓年有分寸,從不動外面的人,照大安律沒有犯法,旁人無法指摘,頂多腹誹一下私德有問題。”
“要我說,兒子長成變態兇手,跟這個這個當爹的教養有很大問題!”
宋採唐點點頭。
原生家庭對孩子的性格養成有絕對影響,劉正浩的行爲,不可能跟父親無關。
“不僅劉家,很多男人對女子多有輕視,”趙摯提起了範子石,“我去試探過,此人的確略知事實,但並不肯站出來作證,還說‘不過幾個出來賣的花娘,何必較真’。”
宋採唐垂眸。
在這羣公子哥眼裡,女人大概根本就不算人。
“範子石諱莫如深,只明白說了一句,如果我們證據確鑿,也敢抓兇手下牢,他願意爲證。”
這句話,趙摯說得頗爲諷刺。
證據確鑿,都能抓兇手下牢了,還缺你這個證人?
祁言就勸:“現在案子這樣,能多個證人也是好的。”
宋採唐想到一事,問祁言:“劉啓年這個習慣,劉正浩知道嗎?”
“這個我不確定,”祁言嗤道,“但同住在一個家裡,還是親密父子,劉正浩小點的時候可能不知道,長大了嘛——”
宋採唐和趙摯對視了一眼。
各自眸底情緒,不言而喻。
趙摯手指敲了敲桌子:“繼續,說說兇手劉正浩。”
“劉正浩這,我打聽到了兩件積年往事,”祁言伸出一根手指,“一是他身邊的小丫鬟柳葉。”
“劉正浩小時候,真的是個很溫柔的人,柳葉比他大一歲,從小就伺候他,也算是玩伴,兩個人感情很好,劉正浩很護着柳葉,就像個男子漢,不準任何人欺負她,爲她頂撞長輩,爲她不去上學,到得九歲,所有小姑娘都要‘進屋’的坎,因他堅持,柳葉也躲過了。”
“一天又一天,劉正浩越來越看重柳葉,劉啓年怎麼管教都沒用,打不聽,哄不信……”
“可惜這個柳葉,最後還是死了,在劉正浩十一歲這年。”
趙摯皺眉:“怎麼死的?”
“不清楚,”祁言搖頭,“只知道屍體是從劉啓年屋裡擡出來的,到底不是主子,下人們關注度有限,時間又過去了這麼久,不太好查。”
宋採唐靜了一會兒,問:“第二件呢?”
“二,”祁言伸出第二根手指,“劉正浩曾經有個妹妹,一母同胎,只比他小一歲的,親生妹妹。”
“這個妹妹長得很漂亮,很乖,性格可人,劉正浩很喜歡,對妹妹也很好,甚至畫畫這個愛好,也是因爲妹妹才養成的。但好景不長,妹妹長大一點點,五歲就住進了繡樓,按大家閨秀方式教養,平時根本就出不來,很難見到……”
劉正浩那時候還是個小暖男,一邊憐愛身邊小丫鬟柳葉,一邊給妹妹送溫暖,妹妹看不到的景,他畫給她,妹妹吃不到的東西,他偷偷帶給她,妹妹被媽媽罰,他悄悄搞惡作劇,替妹妹出氣。
“可惜劉啓年發現了,並且不允許。”
祁言聲音冷嗖嗖:“劉啓年養兒子跟養女兒,簡直是兩回事,生下來一看是女兒,他就撂手不管,任其自生自滅,養兒子,卻煞費苦心,嚴肅,寵愛,包容,又懷有巨大期望。”
“他不準劉正浩和妹妹多親近,因爲女人沒用,任何時候是拉後腿的存在,對他產生不了任何有利意義,但劉正浩沒聽,倔強的一如既往。”
“然後這個妹妹,也死了,在劉正浩十三歲這年。”
宋採唐:“妹妹是怎麼死的?”
祁言眼梢垂下:“仲春黎明,被人發現時在涼亭,衣衫凌亂。伺候小殮的媽媽說,她身上也不對,青紫痕跡很多,都在敏感部位,下|身有血……”
“而前一晚,劉啓年喝醉了,房裡的丫鬟說,他很晚纔回來,腰帶上沾着只有涼亭纔有的花瓣。”
所以這一晚發生了什麼,已經很明顯了。
宋採唐震驚。
趙摯眯眼:“當時劉正浩什麼表現?劉啓年酒醒後呢?”
“劉啓年沒任何懊悔的,女兒死了,皺着眉,說句‘好生埋了’就算了,”祁言眯眼,“劉正浩麼,當時很平靜,什麼都看不出來,下人們還覺得奇怪,因爲他跟妹妹的感情很好……但是劉歲供言裡,這一年,他做過案!”
劉歲是出來頂罪的,作案的肯定不是他,是劉正浩!
趙摯頜首,明白了:“劉正浩大概就是從這時,開始走上邪路的。”
祁言說的都是肯定的事實,一些模糊曖昧,比想象可怕,模棱兩可的消息,他沒有說,但他不說,趙摯和宋採唐也都明白。
丫鬟和妹妹的死,兇手都是劉啓年,因他不正常的愛好,不正常的狀態,死亡過程也很好猜。
兩個小姑娘一定死的很慘。
幾乎是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就這麼死了,劉正浩不應該恨嗎?不會想挑戰父權嗎?
爲什麼把憤怒發泄到了別人身上……
這說不通。
宋採唐問祁言:“他們父子關係怎麼樣?劉正浩有沒有遇到什麼特殊的事……”
“你這麼問,我想起來了,”祁言撫掌,“下人們中間還流傳着一個事,說劉正浩在十一歲快過完的時候,不小心殺過人。說是過失殺人,並非故意,劉正浩本人也嚇壞了,是劉啓年擺平了這件事,外面沒人問,家裡沒人提,把兒子護的很好。”
宋採唐眼梢微眯,這就說的通了。
“我們來總結整理一下,劉正浩的心路歷程。”
她往前放了個杯子:“最初,他有溫柔的丫鬟,可愛的妹妹,疼愛他,教導他的父親,生活很幸福。”
“之後——”趙摯把自己的杯子往前推了推,“他發現他的父親不正常,有特殊愛好。”
這時代男孩子早熟,性啓蒙來得很早,劉啓年疼愛劉正浩,對他沒有太多防心,他很可能在意外情況下發現了父親的秘密。
正是好奇心重的時候,劉正浩可能覺得羞恥,可能覺得髒,但這件事的刺激程度,吸引他一直偷偷的看。
劉啓年並非每次手都重,起碼他屋裡的丫鬟絕大部分都是放了出去,而不是用席子裹了出去。丫鬟們也未必個個反抗,畢竟乖乖過了這一關,未來纔有好日子過。
劉正浩最初看到的,並不是攸關性命的事,接受起來相對比較容易。
但這種啓蒙,一定在他心裡落下了什麼陰影,是他日後轉變的重要起因。
祁言也推出自己的杯子:“然後,柳葉死了。原兇是劉啓年。”
劉啓年不喜歡兒子對丫鬟好,一直試圖教育,無果。不管這一場是有心,還是無意,對劉正浩來說,都是相當大的打擊。
他肯定會怪父親,但說到底,柳葉也只是個丫鬟,世俗是非觀念在,他不可能對他親爹做出什麼……
所以,他殺了別人。
宋採唐又往前推了一個茶杯:“殺了人,但是被父親蓋住了。”
“再然後,就是妹妹的死。”趙摯跟上,“原兇仍然是父親,酒醉的父親。”
祁言看着這一套茶杯,頭皮發麻:“然後劉正浩就變態了,每年都要殺幾回人!”
宋採唐:“所以這份父子關係,其實很奇怪。”
“劉正浩心裡憎恨父親,不齒,想反抗,卻又依賴着父親,甚至心懷愧疚,畢竟父親最疼愛他……”趙摯話音諷刺,“人生活在現實,不是虛幻的腦內世界,劉正潔想活得好,就需要父親撐起的天——他真是很能認識事實。”
宋採唐嘆了口氣:“改變不了事實,只好從心裡拼命想理由,給自己尋找合理的方向開脫,比如——這都是女人的錯。”
爲什麼不聽話?爲什麼不懂事?爲什麼要笑的那麼嬌那麼媚,爲什麼勾引人?
“畢竟人類最擅長的,就是原諒自己,把一切過往記憶,構建成自己最需要,讓自己最舒適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