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邊人散清時, 暮色四合,氣氛略有低沉。
宋採唐心裡裝着事,離開湖邊時, 很是沉默, 並沒有和趙摯打招呼。
趙摯也沒來送她。
溫元思正忙着沒空,祁言一溜眼看到, 立刻放開趙摯, 丁點不關心他的摯哥爲什麼沒動靜,是不是心情不好, 跑過來自告奮勇送宋採唐回家。
順便——替表妹道歉。
“我表妹在家裡被慣壞了……”
“小性子不少,這回的事, 真是欠打,我會轉告她父母的……”
“你要收拾她,我保準不插手,就站一邊, 絕不幫忙, 隨便你怎麼玩,但你好歹給我個面子, 可別動手啊,女孩子傷了臉,不好往外嫁……”
祁言好話說了一籮筐, 可從頭到尾, 宋採唐一個字沒回。
祁言有些忐忑, 難道這事太過嚴重, 宋採唐這……過不去?
宋採唐都進家門了,他還跟着,宋採唐擡眉提醒:“祁公子,你該回了。”
祁言一看門口的關字,頓時明白了:“哦哦,對,我馬上就回。”
最後一次,他確認事情結果:“那剛剛我說的事……”
宋採唐臉上笑容純真又無辜:“祁公子剛剛說什麼了?”
祁言:……
“沒,沒什麼,我這就走了,回見,宋採唐。”
“祁公子慢走。”
這一天奔波勞累,宋採唐躺到牀上,卻很久也沒睡着,腦子裡一遍遍過着案件細節,哪哪理通了,有了線索,多出來必須得怎麼查,往深裡查,沒想到的最好衝着什麼方向,哪個案件相關人沒配合,說謊或有隱瞞。
大部分,她能想到,趙摯溫元思都能想到,接下來想必會加大問訊工作,剩下的,就得好好總結分析了……
夜風悄悄越過窗子,撫摸牀上人的臉,月光柔柔灑下,似蕩起的湖面。
宋採唐做了個長長的夢。
夢境光怪陸離,什麼都有,她一時是法醫,一時是女將軍,一時是天上戰神,歷險破案訓兵打仗飛昇成仙,無所不能,完美的都不像個人了。可不管她是否專業,說的話是否正確,下達指令是否沒問題,身後永遠有人擁護,所有人都聽她的,非常不可思議。
有一個人,一直站在她身後,沉默且偉岸,不言又不語,臉被層層光暈擋着,看不清楚,可莫名的,宋採唐就是認爲這個人很重要,很想引他說話,問他的名字,可直到夢醒,都沒成功。
這夜夜醒和以往不太一樣,大約夢做的太累,心裡想的事太多,宋採唐精神很不好,拿來紙筆坐在月下,想着盧光宗命案,寫寫劃劃分析總結到天亮,也沒回過勁,右眼皮還一個勁跳,她乾脆丟開一切不管,回去睡了個回籠覺。
她是被搖醒的。
青巧很少做這樣無禮的事,宋採唐還沒醒,眉頭就皺起來了。
“小姐,小姐您醒醒,大小姐出事了!”
關清?
聽明白青巧的話,宋採唐一下子坐了起來:“大姐出事了?什麼事?”
“官府的人!”青巧急的小臉煞白,“官府來人把大小姐抓走了,說她與盧大人命案有關,那夜也在小酒館,可能是兇手!”
宋採唐趕緊下牀穿衣服:“誰派的人?拿人可有出示證據?”
“刺史大人派的,來了沒直接拿人,說要先問話,但大小姐脾氣不好麼,幾句話可能說的不太好,官差生氣了,就拿了大小姐,要下大牢!”
青巧急的不行,手腳也不太麻利了,一個人伺候不了宋採唐穿衣,琴秀就走了過來,自動搭把手,聲音徐徐:“表小姐彆着急,官府定案判罪是要有證據的,帶女人過堂更是要謹慎,一時半刻完不了,大小姐只是被請去坐坐,肯定不會有事,表小姐穩一穩,緩緩走過去,完全來的及。”
宋採唐移眸看向琴秀。
琴秀端了盞茶過來:“不差這一點工夫,表小姐先喝口水,潤潤喉。”
剛剛醒來,還真渴了,宋採唐接了琴秀的茶。
她發現,現在屋子裡伺候的,除了青巧就是琴秀,已經看不到畫眉了。
這應該不是青巧的手筆。
琴秀……
是個人才。
宋採唐垂眸,將空了茶盞遞給她:“好好當差。”
說完她就帶着青巧走出了院子,琴秀不爭先,也沒不滿,安靜福身行禮:“是。”
宋採唐先去跟外祖母白氏打了個招呼,才往外走。
白氏那裡有關婉陪着,兩個人情緒還算穩,關婉可能是不想讓祖母傷心,沒表現出來,白氏是真的很穩,還叮囑了宋採唐,她已命人去官府打點,想必不會出什麼大事,讓宋採唐別害怕。
宋採唐倒是沒害怕,事情出了,解決就是,她不相信關清會殺人,這裡面一定有誤會。
但官府也不會亂說話。
李刺史好鑽營,不是什麼好官,但有律法條令管着,抓人必須要有證據,一定是當晚關清真的去過小酒館,纔會有這場麻煩。
案發之時是沉沉夜晚,案發之地是檔次很低的小酒館,不管時間還是環境,都不是一個大家小姐該去的。
關清去那裡做什麼?
正想着,耳朵邊‘刷’一聲響,一柄摺扇被打開,跟着一道男聲透過紗窗傳了進來:“宋姑娘,我來陪你一起過去。”
祁言?
他來幹什麼?
宋採唐還沒反應過來,祁言已經一跳身,躍到車轅,扇子挑開車簾,鑽了進來:“有一件事,我必須同你說。”
他撓撓頭,看着宋採唐的眼睛:“盧光宗死那日,我不是也在小酒館嗎?當時看到漕幫幫主曹璋跟一個姑娘調笑——我還拿這話調侃曹璋來着,你記得麼?”
宋採唐點點頭,心下一轉,眼睛就眯了起來:“莫非這個人——”
“沒錯,就是你大表姐關清!”
祁言扇柄直敲自己腦袋:“我也是蠢,當時明明記憶深刻,衆案件相關人捋時間線時我還記着必須好好提一提,結果還沒怎麼想,曹璋就同我說起了別的,我也就忘了……”
“也是你們女人,擦沒擦粉,點不點脣安全不一樣,花宴那日我明明看到了關清,但她打扮與那日天差地別,我也就覺得有點眼熟,她又是你表姐,當天又有熱鬧看,我就沒多想……要不我沒準早能想起來!”
事關曹璋……
宋採唐倒是反應過來了,應該與生意有關。
劉掌櫃突然投了張氏,二人合謀想利用手握盧光宗的秘密,賺漕幫的錢,可漕幫的錢哪那麼好賺?正道生意買賣都要給幾分面子讓幾分利,暗裡黑門道,怕是要砸。
關清不想讓二人拖累關家名聲,乾脆想辦法,自己去和漕幫做生意,由她代表關家。
但漕幫這個幫主是新上任的,關清與他沒有交情,也沒有聯絡,這第一次見面的機會,怕是沒那麼好謀,所以才……
宋採唐心裡想着事,進入沉沉思索,祁言後面又說了什麼,她丁點沒聽到。
馬車很快到了府衙,祁言打賞扔的痛快,二人一路暢通,跑到了廳堂。
李刺史正在問關清話。
“一言不發,你就這麼配合官府辦案的?只有兇手纔會如此心虛,關清,盧大人是不是你殺的!”
關清看着手裡茶盞,神色很平靜:“刺史大人若非要製造冤案,將兇手之名冠在我頭上,我無話可說。”
“你不是兇手?”
“不是。”
“不是爲什麼不肯說出你的目的理由!你當日去那小酒館,到底幹了什麼!”
“與命案無關,且事涉隱私,我不想說。”
李刺史“啪”的一聲猛拍桌子:“什麼私密,我看你是與那曹璋有了首尾,心生羞愧!”
“刺史大人慎言!”
關清一把把茶盞摜到桌上,面有怒色:“我關清雖是女子,卻從不敢無憑無據,以惡意穢態曲解別人,大人這樣的人傑,今日我算是見識了!”
“我的確見過曹幫主,可僅憑這一點,刺史大人要指我爲兇手,是不是太兒戲了?”她運了運氣,儘量壓下脾氣,纖纖玉手按着桌子,清凌眸底閃出怒火,“盧大人那日在小酒館,我一點都不知情!我平日與盧大人沒有來往,他穿官服,還是一身狼狽,我都很難認出,這話我已經同刺史大人說過很多遍了,刺史大人爲何就是不信!”
李刺史冷笑一聲:“關姑娘不愧是行商的,嘴皮子就是利索。可那曹璋供言裡說,和盧大人有約,卻半點沒提起與你相約議事,你強行拉拽他過來頂鍋,是不是有點不太好?”
關清很穩,眼角直直看過來,哼笑出聲:“刺史大人這是承認自己說錯話了?”
李刺史一愣。
他剛剛說人家有首尾,疑有私情,現在又說兩人沒關係,關清在說謊,故意拉曹璋擋槍……
的確有些自打自臉,太過矛盾。
但他臉皮足夠厚,這點事還不夠怎麼樣,繼續板着臉拍桌子,肅穆威嚴:“本官依律問話,你只管從實交待便是!”
關清脣角微揚,笑顏略帶諷刺:“我的確沒與曹幫主事先約好,我是花錢買了消息,知道他會去,故意到小酒館守株待兔的。”
“待到了?”
“待到了。”
“說了什麼?”
“沒說什麼。”
“之後呢?”
“沒有之後了。”
關清還是隻承認自己去過小酒館,見過曹璋,但並認爲自己看到了盧光宗,因爲她不認識,看不出來,和曹璋的話,仍然不願意和李刺史說。
李刺史氣的不行:“有當時客人供證說,你在小酒館呆了很久,戊時就去了,子時才走,那麼長的時間,你都幹什麼了?只和曹璋見了一面,說了兩句話?然後曹璋就走了,不再理你,你就一直坐着等,臉都不要?你是犯賤麼!”
關清眼睛微微眯了起來。
見識過李刺史的風格,關清也不想提什麼慎不慎言的事,乾脆笑了,定定盯着李刺史的眼睛:“李刺史怕是不瞭解我們商家,我們做生意,靠的是誠信,是韌性,是執着,連好好做一筆生意的決心都沒有,怎麼能確定接下來的路呢?”
她這話爲自己辯解,也順帶損了李刺史一把。
破案斷案,不好好去找線索,研究動機,證據,非要胡攪蠻纏,在她一個女人身上浪費時間,急着結案,這好像不是破案正道。
……
外面,宋採唐長眉微凝,看向祁言:“爲什麼是李刺史在主理案情?趙摯呢?”
“摯哥突然有急事,必須調查一樁往事,要離開一日夜,”祁言以爲宋採唐擔心姐姐,出言安慰,“你放心,摯哥昨晚出發前跟我說了,只一日夜,一定能回來,這案子,落不到這老頭身上。”
“這老頭卡着工夫插手進來,摯哥不知道,但張府尹溫通判和我都在,摯哥的面子也在,現在裡裡外外已打點好,這老頭不敢幹什麼,你姐姐肯定不會有事。”
宋採唐點點頭,看着窗槅內,坐姿筆直,目光清冽乾淨的關清,闔眸緩緩呼了口氣:“我要和我大姐說話。”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