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什麼!你給我說清楚!”
莊擎宇一聲嘶吼, 似乎炸響在風中。
“我說……”
夜楠偏頭緩了口氣,慘笑:“十三年前中元夜, 救你的應該是我。”
“我年幼時不懂事……貪玩……總喜歡一個人跑出去,但我從不會隨便讓別人替我背鍋。在堡裡讓紅楓把門是小事,出了問題也不會大, 都能處理, 在外面……就不行了,得考慮多一點。”
“紅楓實誠,心眼少,真遇到什麼危險, 應變會不及。我的人, 我自會看好,闖了禍,也不會推她出來替我受過, 我自己會收拾殘局。”
“那一夜,我打了人, 得罪了當地地頭蛇, 自知情況不妙,就安排讓紅楓先走了。她對我忠心,本來不肯, 我便騙她說咱們倆互換身份, 你頂着我的衣服我的名字, 是爲我引開別人做掩護, 她就信了……我則略做僞裝, 一個人四處逃躥,各種鬧騰,不小心闖進了一個人家,後院裡竟有一方水牢……”
她的聲音很輕,砸在莊擎宇心裡,卻是力如千鈞。
“不……我不信……”
夜楠纔不管他信不信,眼睛微闔,眼淚緩緩滑落。
“紅楓死時,我爲全她名聲,編了謊話,星劍當時並不同意,我還生了氣……而今,我終於明白了。有些事……哪怕出於善心,也不能想的太過天真……自以爲是的美麗謊言,倒不如保持事實最原本的模樣。”
“是我……害了我自己,也害了星劍。”
莊擎宇瞪着夜楠的臉,面色猙獰,手指已經開始顫抖:“我不信……我不信……”
夜楠看着他,脣角慘淡,連笑,都失去了顏色:“當時你衣不蔽體,左邊頭髮禿了一塊,還是我把披風脫給你,你纔沒那麼狼狽……我問你叫什麼名字,你沒有說,把袖子裡藏的糕點給你,你也沒有吃,儘管我說了是新鮮的,不是剩的……我那時就知道你很敏感,不會輕易信任人,也不會把心裡話說出來,沒想到你現在……”
淚水簌簌落下,漸漸變多,夜楠聲音哽咽,慢慢的,話不成句。
“我後悔了……我不該……救你……就該讓你……死在那裡……”
“我這輩子……做過最錯的事……就是……救了一個人……毀了我一生……”
細節對的上,說過的話也很清楚,莊擎宇再也不能騙自己說不是,整個人都顫抖起來,臉色蒼白。
“不……夜楠……你……”
他抖着手,想把自己的劍□□,放開夜楠,不想剛纔太過用力,劍尖穿透夜楠肩膀,狠狠扎進廊柱,力道輕了,根本拔不出來。
拔不出來不說,還讓夜楠更加痛苦。
“呵……”
夜楠冷冷笑着,左手握上莊擎宇劍身,緊緊握住,狠狠一拔——
悶哼一聲,劍出來了,她的手上肩頭,也是滿滿一片腥紅。
鮮血淋漓,她臉上神色卻未變,彷彿不知道疼似的。
“對不起……我不想這樣的……”莊擎宇喉頭抖動,似乎被血色刺到,又似乎對自己行爲羞恥,一眼都不敢敢夜楠,“我是……喜歡你的。”
夜楠嗤笑:“喜歡?你知道什麼是喜歡?你可曾和紅楓說過你自己是誰,說過當年的事,說過你的感激?你又瞭解紅楓多少,知道她是一個怎樣的人,有過怎樣的人生經歷?”
看莊擎宇表現,也知道他沒有。
如果有,事情就不會是今天這個樣子。
夜楠撐住身體,往前一步:“喜歡,是彼此坦誠,肝膽相照,是相知相惜,彼此信任,是透徹的瞭解到對方是個什麼樣的人,卻還想和對方攜手一起,永不分離。”
“莊擎宇,你敢麼?”
“你嚮往着,羨慕着別人的感情,自以爲是的認爲有個人對你好,這種瞬間你也可以有,卻不想經營,只默默讓心裡有了個‘喜歡的影子’,其實你根本不敢放開,不敢去了解,讓別人接納你,你不敢把你自己剖析出來,你覺得別人會看不上。”
她說一步,往前走一步,她走一步,莊擎宇便退一步。
每一句話,每個字,都重重莊擎宇的心頭,無比準確,無比犀利。
“你想的很對,莊擎宇,你這樣的人,我看不上!也不會有別人看得上!”
“我當時救你,並不是因爲你特別,只是順手。那時不管我遇到的是誰,哪怕是個乞丐,我都會救。”
“你的感情,之所以無疾而終,並不是因爲別人害你沒了機會,而是你自己根本沒有努力,沒有把握住過機會,卻把錯誤遷怒到別人頭上!”
“你看起來高高在上,謙謙君子,實則懦弱又自私,是個可憐蟲。你將你親無友,孤獨一生,死了也沒人惦記……你爲什麼就沒死在莊雷閣內亂裡!”
一直以來的信念崩塌,自己親手毀了心裡的救贖和陽光……事實俱在,不承認也沒有用。
莊擎宇崩潰了。
他跪倒在地,面如死灰,拿起夜楠的劍尖:“殺了我,你殺我了吧!”
夜楠卻輕輕一動,將他甩開了。
“我怕髒了我的手。”
莊擎宇眼睛瞪大,綿綿不絕的恐懼涌上心頭。
連動手殺他……她都不願意……
“啊——”
他大吼出聲,像是慘叫,又像是悲鳴。
夜楠越過莊擎宇,走向人前。
她相信,現在殺了莊擎宇,一定不如讓他活着更痛苦。
且莊擎宇雖殺了廖星劍,起源卻是她……
沒什麼比這更讓她難過。
她此後餘生,都將揹負着這個,用自己的生命贖罪。
案情水落石出,真相大白,一齣戲又看了個夠,衆人終於反應了過來。
宋採唐看了眼趙摯,趙摯直接拉住她的手,把她帶離最中間現場,態度很明顯:不想管。
析蕊比任何人都快,提起裙子就跑。
夜楠手一揮,立刻有夜聖堡的人過來,將她按倒在地。
這一刻,析蕊再不復以前的牙尖嘴利,咄咄逼人,她瑟瑟發抖,什麼都說不出來,何況罵人?
直到刀尖架上脖子,裙子底溼了一片,她才抖着求饒:“求求你……饒了我……一切都是莊擎宇讓我乾的……不是我本意……”
痛勁過去,夜楠把肩膀胡亂綁了一下:“你除了挑釁折騰,倒也沒害我,好,我不殺你,還放你離開。”
析蕊大喜:“謝謝堡主,謝謝大小姐!”
夜楠:“離了堡,你只准在方圓五里內討生活,膽敢離開一步,殺無赦。”
析蕊心裡咯噔一下,堡外方圓五里……不還是夜聖堡的地盤?
“以後,你只准用自己雙手掙錢,不許投機取巧,不許哄騙男人……若你不從,殺無赦。”
析蕊就明白了……
夜楠好狠的心!
這是在斷她的後路啊!讓夜聖堡的人看着她,不能去別的地方,只准用苦力賺錢,還不準哄騙男人?她廚藝不精,也不會繡花,只一張臉長的好看,不哄男人,哪來的錢花?
是要餓死她麼!
“辛永望。”
夜楠來到辛永望身邊。
“你若和莊擎宇和析蕊一般,不是我夜聖堡的人,我不會對你怎樣,但你是我的手下,我夜聖堡的兄弟。”
“我們江湖人不拘小節,夜聖堡規矩不多,頭一條,就是背叛。不能背叛兄弟,更不能背主。”
夜楠眼神沉靜的看着辛永望:“你偷走廖星劍的東西,編織謊言,誆騙,要脅於我,其心可誅!”
可誅兩個字還沒說完,她已經舉起手中長劍,朝辛永望刺去。
辛永望自然不敢受死,腳尖蹬地就想逃,夜楠卻早就料到他會如此,手中劍花一挽,一個旋身,已經站到他欲逃跑的方向。
劍出無聲。
辛永望倉皇倒地。
血色,很快浸溼了地面。
做完這些,夜楠抱住了一直在趙摯暗衛手裡的孩子。
小孩看到她身上的血,有些掙扎,但也只是瞬間,他好像並不害怕,扭了兩扭,就坐好了。
他伸出小手,輕輕摸了摸夜楠的肩膀:“疼?”
夜楠搖頭,有眼淚從微笑的眼裡流出:“一點都不。”
很快,夜楠就發現,小孩聞到血味,看到地上屍體,臉色白的不行。
原來他並不是不怕,而是擔心傷到她,纔沒大哭大鬧。
小小年紀就如此貼心,和他父親一模一樣。
夜楠淚流的更兇,扣住小孩圓滾滾的後腦,按到沒受傷的肩頭:“你是我和他的兒子,怎麼可以害怕呢?”
“乖,”她輕輕拍着小孩的後背,“我會陪着你長大,把你爹的本事都教給你……”
夜楠一度困於情愛,渾渾噩噩,失去堅持下去的理由,這一刻,她受了傷,肩頭的血還在流,可她抱着孩子的腰板無比筆直,往前邁去的腳步無比堅定。
宋採唐在她身上看到了‘爲母則剛’這四個字。
夜楠正在變的堅強,果斷,一往無前。
縱然經歷痛苦,縱然此行不易,宋採唐相信,她會走的很好。
這一夜夜聖堡燈火通明,所有人都在忙碌,或是治傷救人,或是處理後續。
案子告破,宋採唐鬆一口氣,但知道事情全部真相,心裡卻並沒有那麼高興。
有時候世事就是這樣,很無奈很遺憾,只要大家都努力一點,做好一點,就會避免災難發生,可偏偏……
趙摯拉着她往回走:“想什麼呢?”
宋採唐嘆了口氣:“爲什麼人……就不能活的純粹,坦誠一點呢?”
“大概因爲……是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