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大證據發現是在午後申時, 下午已過半,晚飯還沒開始,是一天之中最清閒放鬆的時刻。
所有人速度都非常快, 宋採唐走到高卓院子時, 現場滿滿站的都是人。
趙摯李刺史張府尹溫元思幾個當官的,孫仵作郭推官並所有云念瑤相關人員, 全部湊齊, 一個沒漏。
暗格已被打開,所有書畫散了一地, 半卷的,展開的, 不小心撕破了的,鋪了小半個院子。所有畫作,畫中人清秀明豔,任誰都能認出, 正是雲念瑤。
高卓站在這院子書畫前, 臉色黑沉:“誰給你們的權力搜我的屋子!”
他十分心疼的蹲下,捲起腳下最近的畫, 拿起編繩,準備捆好——
還沒來得及怎麼動,他被斜刺裡衝出來的人大力撲倒。
“誰給你的權力畫瑤瑤!”齊兆遠眼睛都紅了, “她是我媳婦!我的!”
“你畫的這都什麼玩意兒!寫的什麼亂七八糟的!高卓你找死!”
他提拳就揍, 力氣非常大, 這次動了真格, 迅速打破了高卓眼角,鮮紅血液很快流了出來。
高卓武力不及齊兆遠,而且這種事……在別人面前他尚能硬氣,在齊兆遠跟前,怎麼都底氣不足。
他身體縮成一團,任齊兆遠揍。
不僅臉,耳朵也有些黑紅,大概也覺得羞恥。
“我只是太想瑤瑤了……有時酒喝的有點多……”
“喝多了也不準想!”齊兆遠目光森森,“她不是你能肖想的!”
這些畫裡有幾張衣服穿的比較少,露了大片脖頸,身材曲線也是若隱若現,畫者作畫時存了什麼綺思,不用腦子想都能知道。
齊兆遠與雲念瑤是夫妻,肌膚相親,瞭解自然最深,他看一眼,就知道畫的不對,跟雲念瑤本人相差太多,顯然是高卓自己的想象之作,並沒有真正見過雲念瑤是什麼樣子。
換作別人,用情至深,求而不得,自己私下裡有些念想也能理解,可齊兆遠不行。
就算這些畫裡沒有更出格的,他還是不願意自己妻子被人這麼惦記!
還有那些手記裡,什麼太過害怕,得不到就毀滅,關起來就是我一個人的……
“瑤瑤……是你殺的麼!是你殺了瑤瑤麼!”
齊兆遠狠狠咬着牙,聲音有幾分顫抖。
高卓比他更憤怒:“不是我!我怎麼可能殺她!我希望她過的好,一輩子開開心心,寧願躲的遠遠,也要讓她過的幸福無憂,我怎麼會殺她!”
二人在院中撕打,孫仵作和郭推官對視一眼,十分滿意。
郭推官看向李刺史:“恭喜大人,這案子看來是破了。”
李刺史捋須頜首,眼中有滿意,也有後悔。
早知道這麼容易就能破,爲什麼要把功勞拱手讓給趙摯!
他皮笑肉不笑的看向趙摯:“看來證據確鑿,不用觀察使大人多費心了呢。”
能撕扯點功勞下來就撕扯點功勞下來,早涼了沒處翻身的混世魔王不需要考評,他需要啊!
趙摯能生氣耍脾氣纔好呢,他知事懂禮,好好圓個場,所有好處就都是他的了!
沒成想,趙摯卻沒看他,莫說話了,連個眼光都欠奉。
趙摯此刻正皺着眉,看向宋採唐。
宋採唐看着院中撕打的兩人,神情也是不甚明朗。
這般模樣,懂她的人知道她許是在思量什麼,不懂的人,就會覺得她這是失望了,接受敗績了。
比如孫仵作。
自從宋採唐一手剖屍絕技出來,就把他這個仵作壓的死死,處處都出不了頭,現在好了,他可以揚眉吐氣了!
“我說什麼來着?證據指向高卓,形勢推演分析亦是他最合理,兇手不是他是誰!”
孫仵作盯着宋採唐,冷笑一聲:“年輕人,還是眼界太窄,經驗太少,過於相信自己不是什麼好事,要學的還多着呢。”
會剖屍又怎麼樣,除了炫一下技,有毛的用處!兇手就是高卓,他一早指對了!
宋採唐被懟也不生氣,拂了拂袖子,氣定神閒:“看來孫仵作覺得自己所知所識已是巔峰,閱盡世間至理,不必再虛心向學了。”
“案子破不了,你罵我也沒用,”孫仵作看着高卓,下巴高高擡起,笑容愉悅,“除了剖屍,你那一手縫合本事不錯,仵作當不了,還可以做個繡娘,我就不行了,一輩子在這行當打滾,手下從無冤假錯案,官府離不了啊。”
宋採唐眉目深深,雙瞳在陽光照耀下閃耀着琥珀色光澤,神秘悠遠,連出口的聲音,都低沉了幾分:“這案子,是真的破了麼?孫仵作可莫要高興的太早。”
這波證據出來的太過突然,正如高卓所言,在沒有確實依據,官府未下發搜查令的情況下,以高卓的身份來歷,的確不應該被搜查。
想想剛纔來前聽到的消息細節,是有人密告衙差,衙差爲立功,悄悄趁高卓不在時去搜,找到了東西才發聲昭告衆人……
這密告之人,是誰?
眼看高卓被打的鼻青臉腫,慘不忍睹,還毫無還手之力,季氏急的不行。
“不是他……他那麼好,怎麼會殺人……”
她咬着下脣,看向齊兆遠的目光十分不善,好似下一刻就能衝上去撕開這個人似的。
葛氏嘆了口氣,拉着季氏的手,搖了搖頭:“雖然我也不相信,但官差們都在。”
這裡不是她們女人能插手說話的地方。
許是被打的終於受不了了,高卓大吼一聲,掀翻齊兆遠,突然坐着大哭起來。
“我沒有殺瑤瑤!”
“沒有殺她!”
他狠狠抹了把淚,瞪着齊兆遠,眼睛通紅:“我喜歡了她二十年!從糰子一樣軟綿綿的小人,到嬌俏少女,我看了整整十二年!你不在的歲月裡,我也從未離開!”
“我知道她春日裡最喜歡西郊山澗的桃花,每年三月三都要親手去採花瓣釀桃花酒,有一次追一隻小兔子還迷了路,坐在溪邊哭鼻子,是我把她找了回來!”
“我知道她夏日最喜歡清涼寺的泉水,說那水泡茶最解暑氣,可每每取水回來,她都捨不得自己喝,全部獻給長輩,我偷偷的使人專門送給她,她還不敢用,刨根問底,非要知道是誰關心她。”
“我知道她收集了一本書的紅葉,專門譜了曲寫了詞,只因那日女兒心事,她從來不在人前彈演,連你面前也不曾。”
“我知道她每個冬天都在哪裡堆過雪人,雪人什麼模樣,腳下寫過什麼字……”
“我知道她最喜歡吃李記的燒鵝王記的點心,知道她什麼時節最愛哪處風景……”
“她生命裡所有時光,我幾乎全部參與,而你呢?你又知道多少!”
高卓額角青筋直迸,手指戳着齊兆遠:“你小時候就愛欺負她,中間一聲不吭去當兵,回來就說求娶,你憑什麼!”
“可是她……喜歡你。”
高卓嘴裡咬出血來,眼淚和着血一塊往下流:“她應了你的婚事,當時我就想殺了你,搶了她離開汴梁,去哪都好,反正我不會欺負她,會疼她一輩子。可是看到她的笑,我就知道不行。”
“她的笑,比以前所有時候都好看。她同我說,雖然把我當哥哥,但到底不是一個姓,她要嫁人啦,我不能揹她上轎,她也不能再隨便見我,兩個人都不能任性了。她叮囑我說酒雖是雅物,到底傷身,不能多飲,說我自控力不夠,一定要找個厲害點的嫂嫂管着我。說小時候天真無知,總在一處,大了總也忘不了,長大真是好掃興。說等老了,沒世俗壓迫時,一定好好重聚。還說我們這般關係,不結兒女親家太可惜,讓我快點成親生孩子,將來小的們在一起,她才能放心……”
說着說着,高卓突然捂臉,崩潰大哭。
“我這些年……都做了什麼……沒聽她的話,喝了那麼多酒,也沒找女人成親,生個兒子出來,小滿可怎麼辦?將來嫁給誰?沒孃的孩子,婚嫁都難,有了後孃就會有後爹,將來指不上你,我的小滿可怎麼辦……”
“我好後悔啊——”
最後竟是猛錘胸口,吐了口血出來。
齊兆遠和雲念瑤生的女兒,名叫小滿,今年六歲。
齊兆遠很想說我女兒自己會疼,不勞你操心,可看着高卓吐在地上殷紅的血跡,他沒說出聲。
高卓這些話,戳自己肺管子,也戳了他。
“對不起……”高卓話音顫抖,已不能成聲,“我沒能保護好她……”
“我都來了……還讓她這樣不明不白的去了……”
高卓哭的太過悲慟,現場人心再硬,都沒好意思發聲。
張府尹輕輕嘆了句:“也是可憐人。”
溫元思若有所思,下意識的,他目光轉移,看向宋採唐。
宋採唐此時卻察覺到了趙摯目光,扭頭看過去。
二人皆是眉蹙目斂,眸底情緒相同。
這次證據來的太過容易,而且高卓……並不像兇手。
當然,是不是兇手,不能由人覺得像不像來判斷,要看事實線索。
這些東西雖不能定高卓的罪,但請他去牢裡住一住,卻是差不多。
孫仵作和郭推官非常高興,已經眼色示意衙差去拿枷鎖了。
在場所有人之中,季氏表現最爲奇怪。
她哭了。
同高卓訴情雲念瑤,各種後悔不一樣,她眼淚掉的很兇,嘴角卻在笑,還是那種諷刺的,嫉妒的笑……
衙差走近,手持枷鎖,看樣子馬上就要往高卓身上套,季氏突然發聲了。
“等等!”
平地一聲雷,在場衆人個個驚訝,沒法不看她。
她往前兩步,看向孫仵作和郭推官:“你們不是和宋採唐定了賭約?驗屍贏不過,就在這裡抖威風了?”
孫仵作冷笑兩聲:“官府之事,還由不得你置喙,而今證據確鑿,要拿高卓歸案,無關人等盡請回避!”
季氏不服,還要繼續上前,葛氏皺着眉,拉住她的手:“大人們辦案,你別胡鬧,攔不住的……”
“呵,”季氏卻大力甩開她的手,“誰說我胡鬧了?”
“高卓!你就願意這麼被冤枉,這麼死麼!”
高卓現下已經哭完,木着一張臉,似靈魂整個飄走了,誰都沒看:“瑤瑤死了,我還活着幹什麼……同她一起去,好像也不錯……”
季氏狠狠咬牙,表情漸漸扭曲。
“我、不、允、許!”
她大聲說着話,所有人目光集中到她身上,連失了魂的高卓都看了過來,每個人眸底似乎都寫着相同的一句話:你憑什麼不允許?
季氏腰背挺直,揚聲說出了一句石破天驚的話。
“因爲雲念瑤是我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