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聖堡一夜火光, 事實俱出, 數天探查到此結束,廖星劍一案算是徹底破了。
宋採唐回到自己院子, 好好睡了一覺。
仍然有夜醒, 不能一覺到天亮,但一夢黑甜的感覺太好, 哪怕時間不長, 精神也得到了大大的恢復。
關婉精神也不錯。
案子破了, 觀察使這個分量相當重的人也在,完全不需要再擔心安全問題,一定能走嘛!心放下來,小姑娘有心思打扮自己,也有心思找各種食材,做各種飯菜了。
別的不說,夜聖堡這個地方第一次來, 不深度瞭解一下當地食材怎麼行?夜聖堡這地盤圈的可謂鍾靈毓秀,有深深的大山, 還有盤旋的河流山澗,她曾經在桌上看到過不認識的菜!
反正離開也不是一時半刻的事……
離開還真不是說走就走。
人活在世,總有些人情世故要顧, 夜楠把宋採唐擄來,心有愧意, 破案方面宋採唐又幫了那麼忙, 她不可能不謝, 再加短短時間相處,她已經很喜歡宋採唐的性子,有交友之意……
各種表現,宋採唐怎能不理?
人生路上多個朋友,是好事。
更別說老堡主那麼大年紀,都顫顫微微的撐着病體起來,親自主持款待了宋採唐一頓飯以表感激之情——
不留兩天,怎麼都說不過去。
左右去汴梁的事並不趕,大姐關清那裡,速速寫信寄去,不讓她再擔心,一切就都沒問題了。
宋採唐和關婉俱都親筆寫了厚厚的信,裝在一起遞出,夜聖堡的人當然不會攔,不但不攔,還會一路盯着護送這封信能好好到收信人手裡。
日有閒暇時,宋採唐曾問過趙摯,此案後續如何處理。
兇手莊擎宇犯罪事實確鑿,自己也親口承認殺了人,夜楠卻沒有殺他,似乎是想用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讓莊擎宇也嚐嚐痛苦滋味,最好睏於此折磨,難受一生。
半點沒有把他交給官府的意思。
此等兇案,此等兇手,官府會想怎麼管?
趙摯只思考片刻,就給出了答案。
江湖事江湖了,大安有律法,也有各沿襲傳承的案例規矩,江湖仇殺這塊一向很敏感,只要不誅連他人,禍及普通百姓,事情鬧的不大,基本官府都會給個面子。
而江湖人也在很多時候,會願意賣官府面子,做事有底限。
看似井水不犯河水,實則大方向上休慼與共,團結有加。
傳承規矩,有時候是有道理的。
宋採唐點了點頭。
她只是個仵作,喜歡驗屍推案,沒有做官混仕途的想法,這些事,有主官們煩惱安排就好。
總之,莊擎宇這個兇手不會好過,有相應的懲罰等着他。
停留兩日,終於,到了即將離開的時候。
夜聖堡準備了很多禮物,東西還在打包,趙摯邀請宋採唐:“要不要去看看後山紅葉?”
時至深秋,這裡的楓葉極美,一大片一大片,火紅燦爛,離開這裡,怕是難得再有如此好的機會。
這一點趙摯知道,宋採唐心裡更是明白,當即笑着點頭:“好啊。”
二人並肩朝後山走去。
林深漫漫,有薄薄霧氣瀰漫。
陽光照不進深林,眼前紅色反而更爲明潤,灰暗天地裡,它是唯一亮色,明豔耀眼。
腳下時有枯枝踩斷的細碎聲響,鳥鳴清唳悠遠,鼻間滿是深林裡獨有的溼潤味道……
很難不讓人心情美妙。
“真好看。”
宋採唐指尖落在一枝伸出來的楓葉上,比了比自己的手,“像手掌。”
看着那在紅楓映照下,更顯白皙柔潤的纖長手指,良久,趙摯才‘嗯’了一聲。
跟自己在一起時,這個男人總是很沉默,宋採唐已經習慣了,也沒期待着他回答,拂開那枚樹枝,繼續往前走。
“汴梁有此等美景麼?”
她沒去過汴梁,有些好奇。
本以爲對方依然沉默,不會給出讓自己滿意的答案,沒想到趙摯只靜了片刻,就給出了肯定的答案。
“有。”
趙摯長手替宋採唐拂開樹枝,聲音低暗,有股靜水流深的味道:“汴梁南郊有座桃花山,每年三月,桃花漫漫灼灼,時人極愛——但我知道,有更美的。”
他看着宋採唐側臉,目光極深:“五月榴紅,我知道有個莊園,有最美的石榴花,火紅燦爛。”
和所有小姑娘一樣,宋採唐喜歡花,喜歡所有漂亮乾淨的東西,但他知道,她其實最愛紅。
越是濃烈燦爛,她越是喜歡。
“真的?”宋採唐果然回頭看他,“那有機會,你可要做回東道,請我去賞。”
“一定。”
宋採唐一怔。
這兩個字趙摯說的不重,卻有一種承諾的味道。
仔細一看,他目光也極深,眸底似有天地星月,隔着千山萬水看過來,又像透過她,看着歲月裡的某個誰。
宋採唐心跳亂了一拍。
他在……看誰?
不等她想清楚,風中突然傳來紙張燒灼的味道,一片未燃盡的黃紙也打着旋,隨風飄了過來。
視線隨着那張邊緣卷黑的黃紙落到地面,宋採唐突然反應過來:“廖星劍……埋在附近?”
案情告破,廖星劍的葬禮就隨之進行,現在已入土爲安。
宋採唐方向感不好,看向趙摯。
趙摯反應了一瞬,點了點頭。
表情略僵硬。
他當然是有方向感的,但剛剛一直放任宋採唐亂走,看着漫天紅葉裡的人神思不屬,完全忘了這個……
再看,宋採唐已經提起裙子,朝黃紙飛來的方向走去。
枝拂葉開,遠處畫面漸現,慢慢清晰。
新墳,新碑,夜楠坐在墓前,手上拿着一個白瓷酒盅,正在倒酒。
大概太過專注,她沒注意到有人來。
宋採唐看到,除了她手上的杯子,地上還有一個,已經倒滿了酒。白瓷酒盅邊,有幾個碟子,放了瓜果慄米,還有十分惹眼的滷豬頭肉。
一雙嶄新竹筷,就擺在那放豬頭肉的碟子邊。
酒很烈,離的遠遠就能聞到酒香。
宋採唐有些不合時宜的想,廖星劍這個胃口喜好,倒像足了江湖人。
“堡裡的事情……好煩好亂……以前你是怎麼做的?”
“爲什麼……從不教我?”
“做了那麼多,卻從來不和我說,我每每問起,你只會輕鬆的哄我開心……”
夜楠喝一口酒,就和地上的酒杯碰一下,抱着膝靠着墓碑坐着,就好像和某個人背靠着背。
“大夫說……我爹沒有幾天了……”
說着說着,夜楠突然哽咽,放下酒盅大哭。
“我才明白,原來我被這般疼愛着……我爹慣着我,你也疼着我,什麼都替我撐,什麼都替我扛……我從未考慮過我爹傷不傷心失不失望,你又累不累……一直停留在十多歲,從未長大……辛永望是我爹給我立的磨刀石,夜聖堡是你全力給我打造維持的家,我之前還怪爹和你過分,不給我太多自由……現在我都明白了,都懂了,以後會乖的……可爲什麼,你們卻都要離開!”
“我真的……會乖的……”
淚水滴到石面,很快溼了一片,還有繼續溼的跡象。
死者已矣,生者悲痛綿長。
風勢突然增大,拂起夜楠衣角,拂過她的長髮,卻很溫柔的並不讓人難受,就像……
有個誰,從背後輕輕抱住了她。
“星劍……星劍……”
夜楠身體一顫,頭埋在膝蓋裡,不肯起來。
“我知道是你……我不擡頭,你不要走好不好……”
風卻停了。
和來時一樣突然。
夜楠大哭。
但這一次,她哭的時間並不長。
她咬着下脣,狠狠擦乾眼淚,拿起地上酒盅,一口乾了。
轉過身,側靠着墓碑,指尖輕輕撫過碑角,就像拂着愛人的臉。
“你放心……我會學着自己撐起一片天,雖然每天事情都很多,但我會學着處理,都能處理……咱們的孩子很乖,很像你,雖然話不多,但很溫柔,很堅強,也很聰明。等我把他養大,能撐家,接手夜聖堡了,我就來陪你,好不好?”
她聲音也極盡溫柔,像在跟愛人撒嬌。
“什麼?你說娶妻生子?那我可管不了,咱們互相喜歡,不也是你我自己選的?我只願咱們的孩子人生路順遂,找到彼此相知的那個人……我可管不了太多。他的人生路啊,還是得他自己走。我纔不要像你似的,什麼都護的嚴嚴實實,最後再養的跟我一樣傻,二十多歲了還沒出息。”
“你等我……最多十五年,好不好?奈何橋上,我來找你。”
黃紙菸氣模糊了夜楠的臉,也模糊了她的淚。
她似乎在笑,整個人卻瀰漫着悲傷。
燦燦紅葉在四周隨風輕舞,就像誰……跳動燃燒的生命。
宋採唐看着,突然怔住。
她一直對夜楠和廖星劍的愛情感觸不深,哪怕最初進入案子,楓林偶遇夜楠的聊天,她都只是因爲尊重,所以聆聽,並不覺得那些話有多入心入腸,直到這一刻。
夜楠說,喜歡一個人,人生纔會完整。
執着的,倔強的,非他不行的,付出所有勇氣與心力的……那種喜歡。
這個人的出現很難得,可能輪迴幾世,才能遇到一次,遇到了,就再也不存在什麼別的人,所以兩個人相遇,彼此鍾情,是一件了不起的,很奢侈的事。
人生會因爲他的出現而豐富多彩,波瀾壯闊,他帶給你的東西可能並不都是美好,可能有痛苦……但人生中沒有這個人,纔是遺憾。
宋採唐眼睛有點酸。
注意到她很久沒說話,趙摯看過來:“怎麼了?”
“沒什麼,”宋採唐側臉避開趙摯視線,“我只是在想,那杯中的酒,是什麼味道。”
夜楠說過,和廖星劍經歷奔勞,或是坎坷險境,或是或是生死一瞬,夜晚一起對坐賞月時的酒,才最美味。那日偶遇閒聊,夜楠說不請她喝酒,因爲心情不好,那時的酒一定不好喝。
那現在呢……
夜楠杯裡的酒,是不是仍然澀口味苦?
但不管那杯酒味道如何,宋採唐都知道了夜楠決定。
她將負重前行,永不言棄。
如若今日場面換一換,天人兩隔的變成廖星劍,他大概也會如此。
不知何裡,盆裡燃燒的不再是黃紙,而是白紙黑字的手跡。
風中飄來紙字殘骸。
宋採唐看過手跡,只一眼,幾個殘字,就能知道那上寫本來寫的是什麼。
你等着我,等我把一切事情做完,再好好愛你。
我一定把你保護好,再不會把你弄丟了。
我心悅你,想必你亦如是。
我只願你一生安康,福壽綿長。
宋採唐鼻子一酸。
夜楠並沒有答應廖星劍,等他死後,幾年好歹去看他一次,她把他葬在了身邊,夜聖堡的後山。只要想見,每天都能見到。
這些手記對於夜楠來說應該很珍貴,爲什麼燒……大概是因爲她心裡的話和廖星劍一樣,這些不必細表,她都知道,因爲隨着這一起燒的,是她的承諾,她的決心。
宋採唐微微闔眸,右手不由自主撫住左胸。
那裡,心跳很快。
也不知道爲什麼,她突然有種……類似感同身受的感覺。
就像曾經親自經歷過。
可是不可能。
她應該……只是有感而發。
趙摯和宋採唐一起看過手記,看到殘紙,自然也知道上面寫的是什麼。
我心悅你,想必你亦如是……
我只願你一生安康,福壽綿長……
這兩句話刺痛了他的眼。
他大手張了又握,眉眼裡閃過剋制,看向宋採唐:“你想不想也——”
不用他說太多,宋採唐就知道他想表達什麼。
這樣的感情,刻骨銘心,你……想不想也有?
“我對——”
趙摯一句話還沒說完,宋採唐已經搖頭。
十分乾脆。
“不想。”
她仍在想剛剛的心跳:“太痛,太難受,我一點也不想有。”
“我還是喜歡平靜一點的心臟。”
她回頭看趙摯,齒如瓠犀,巧笑倩兮。
趙摯心中一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