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採唐看着祁言, 覺得這人此刻給她的感覺有點怪。
不復之前浪蕩活潑公子哥的表現,也沒有認真起來威壓逼脅龐謙的樣子,此刻的祁言, 有些敏感, 有些脆弱,還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悲切。
宋採唐不得不產生這樣一個聯想:祁言經歷過類似的事。
可能他有認識的人, 遭遇了什麼不好的事。
驗屍一行知識體系很深, 觸及各個方面,三言兩句是說不清的, 但看着祁言隱隱閃着光的眼睛,宋採唐還是儘量說了很多簡單易懂的辨骨道理。
說完, 又用面前屍骨舉例:“比如這一具,根據他的年齡,骨骼變化,磨損情況, 可以推測出他生前的工作, 必定大量使用手部,指節關節都需要很靈活。這樣的骨骼磨損, 不是別人逼壓能做到的,他應該很勤勉,對自己要求很嚴格, 沒人管時自己也會督促自己, 做大量練習。”
“所以要想確定他的身份名字, 把時間往前推十至十三年, 關注當時二十至二十四歲之間的男子,工作偏向手工活,且做的很好,或者做的沒那麼好,卻非常勤奮,讓大家誇獎的人,一定會有收穫。”
“哦,還有一點,你看這裡——”
宋採唐頓了頓,指着死者小臂內側橈骨的中間部位:“看到這個骨痂了麼?骨樑增粗,密度與上下不同,很顯眼。”
祁言擠開趙摯,彎身去看:“看到了,很清楚!”
“這是骨折後癒合的痕跡。”
宋採唐道:“都說傷筋動骨一百天,實則骨頭的生長重建期比這個要長,骨折之後,它大概要一兩年,才能長回原來最初的樣子。這個骨痂的出現,證明此人在死前一年內骨折過,死亡之時,骨折外部症狀早已好轉,可以正常工作,但骨節內部,還未完成痊癒。”
趙摯眯眼:“二十出頭,勤勉上進,做手藝活的男人……很容易給人留下好印象。如果突然骨折,吊着胳膊什麼也不能做,持續三個月之久,周圍的人不可能注意不到。”
“是。”宋採唐點頭,長長眉梢卷着靈慧之氣,“調查方向朝此調整細化,應該會有所收穫。”
……
祁言對屍骨非常好奇,問了很多,宋採唐也不嫌煩,一一回答,有時還拿起骨頭,給他介紹。
時間一點點過去。
祁言看向宋採唐的目光越來越灼熱,情緒越來越興奮,最後,終於問到了死因:“那這人是怎麼死的呢?”
“這個,不方便說。”
趙摯突然插話,身體也跟着一晃,橫到宋採唐身前,看着祁言,劍眉高揚,狹長眼梢吊起:“盧光宗的案子,你可以參與,這個——不行。”
祁言一愣:“爲什麼……不行?”
趙摯微笑:“那個案子,你是現場目擊者,案件相關人,這個,對不住,你不是官府的人,能讓你看看骨頭就不錯了,什麼都告訴你,你不小心泄了密怎麼辦?”
“我怎麼可能會泄密,你明明知道我——”
“我不知道。”
趙摯截了祁言的話,衝他擺手:“祁少爺,再見!”
說完手腕一轉,拎着祁言的後脖領將人扔到門外,順便‘哐’一聲關門,拍拍手,轉身,若無其事的看向宋採唐:“你繼續。”
宋採唐:……
祁言在外面撓門好半天,無奈趙摯十分鐵石心腸,說什麼都不放他進去,沒辦法,他只好去轉頭去看錶妹,看看她有沒有好一點。
凌芊芊只是一下子看到白骨太刺激,有些適應不了,本人身體是沒毛病的,睡了會兒就好了,醒來還很不好意思,覺得自己沒表現好。
她不像一般的姑娘,覺得害臊丟人就捂着臉一邊哭一邊跑開,她認爲剛剛在趙哥哥面前表現不好,必須圓回來,不能給人留下壞印象,就這麼走了!
於是凌芊芊拉着祁言,又過來找趙摯了。
這個時間,正好宋採唐和趙摯溫元思說完屍骨具體情況,從停屍房離開。
凌芊芊一看,這下不用看白骨了,更合適,撲過來就要拽趙摯的胳膊:“趙哥哥——”
趙摯當然是不讓她碰,早早就躲開了。
凌芊芊咬着脣,深深吸口氣,握着拳頭表示自己不在意,揚起笑臉邀請趙摯:“我表姑高家七日後爲我設花宴,趙哥哥一定要來呀。”
趙摯視線滑過又往宋採唐方向湊的祁言,聲音有些冷:“沒空。”
凌芊芊似是習慣了趙摯這種態度,還是沒生氣,撒着嬌求:“怎麼就沒空了,又耽誤不了多久,趙哥哥去嘛,去嘛去嘛……”
這邊祁言跑到宋採唐跟前,宋採唐頓了下,修長柳眉揚起:“還想問屍骨?抱歉,官府有規矩,非涉案人員不能透露細節,我不能和你說。不過死者身份確定,立案調查,肯定要公佈的,到時你還是會知道,只時間會晚一點。”
祁言撓撓頭:“沒事沒事,我就是瞧着你好厲害,想同你交個朋友。”
這個宋採唐倒是可以做主,眉眼彎彎,笑容燦爛明媚:“好啊。”
凌芊芊邀請趙摯未果,順着趙摯目光看到宋採唐,眉梢皺了下。
她不再纏趙摯,而是跑到宋採唐身邊,笑容燦爛:“宋姐姐,難得有緣相識,我表姑家七日後設賞花宴,我正好能跟着熟悉欒澤閨秀,交交朋友,你一定要來呀。”
高家花宴,早早放出了風聲,欒澤貴圈皆翹首以待,炒到現在,已是一帖難求,凌芊芊竟然親自邀請她?
這個大家都想要的機會,宋採唐反而不怎麼重視,後宅應酬什麼的,她真的不喜歡。
可有時候,別人好心邀請,你卻拒絕……是不友好,是結仇。
宋採唐不願和小姑娘過不去,笑着應了:“多謝凌姑娘擡愛,如有時間,我一定去。”
“那說好啦,我回去就使人給你遞貼子!”
說完話,凌芊芊也不再糾纏,拉着祁言就走:“表哥走啦,陪我去打首飾!”
祁言只得朝宋採唐擺擺手,跟着她離開。
馬車從府衙離開時,凌芊芊纖長指尖挑着車簾,目光在高牆流連,久久不去。
“表哥,那位宋姑娘……是不是真的很好?”
祁言狂點頭:“非常特別!我從未見過如此聰明漂亮又有才華的女子!”
凌芊芊眯眼,聲音很低,很安靜:“所有男人,都會喜歡她吧……”
祁言:“那可不一定,如果是個膽小的,估計會怕。”
“是啊……”凌芊芊吶吶有聲,“可趙哥哥怎麼會膽小呢?”
……
欒澤地方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宋採唐給出的屍骨信息十分明確,張府尹和溫元思爲官也盡責,戶籍工作做的很好,不管盤查,還是四處走訪,都非常順利,三日之後,結果竟然出來了!
這個效率,震驚了所有人。
莫說欒澤小地方,汴梁城,京畿要地,出現類似屍骨,尋找確認身份都要很久,他們從發現屍骨,到確認身份,連十天都沒用到!
而且——
這個人的身份,很是出乎意料。
竟然是牛保山十一年前失蹤的兒子,牛興祖!
牛興祖當年失蹤,牛保山遍尋未果,不知想了多少辦法,就是找不到人,而今被帶到屍骨面前,人仍然是懵的。
他不敢認。
他心裡仍然存在期盼,想着沒消息就是好消息,兒子萬一沒事,只是離家出走,或是不小心去哪撞到了頭,前塵往事盡忘,等想起來就會回來……話本里不都這麼寫的麼?
除了這心底執念,還有一點,屍骨……只是骨頭,沒有血肉,沒有髮膚,沒有熟悉的臉,他要怎麼認?
他認不出來!
可宋採唐所驗結果,樣樣和牛興祖相符。
牛興祖是木工,七八歲就拜了師父學藝,可運氣不好,師父去世的很早,他有了底子,卻沒有成熟的技藝,這樣的人,沒師父帶着,自己不好接活,想再拜師,別人已經有了忌諱,不會收。
他便日以繼夜,自己研究技藝,從未懈怠。
牛興祖非常孝順,對父親牛保山非常好,知道牛保山養大他不容易,自己能幹活了,就反哺父親,不願牛保山受累。
那時牛保山脾氣還沒這麼暴躁,還沒這麼酗酒,酒雖也喝,但並不過量,父子二人關係很是和諧。
牛興祖的胳膊,也是爲牛保山折的,那段時間牛保山受了寒,病了很久,總是咳嗽,怎麼都養不好,牛興祖辛苦問來秘方,獨自去上間採藥,歷經兇險,不小心把胳膊弄折了。
因小臂骨折,木工活兒很久沒接,不能按時交貨的,也都賠了錢。他此舉是爲全孝道,平日裡也是個勤快的小夥子,大家對他印象很深。
很多人到現在還記得牛興祖當時胳膊吊在胸前,單着一隻手,仍然爲父親做飯煎藥的樣子。
再加上宋採唐根據屍骨推測的其它可能,比如小時候的成長曆程,哪磕碰過沒長好,牙齒同一般人不一樣,腿骨一邊稍稍比另一邊長,有點高低腳,但一般看不出來,只有跑的特別快時纔有些感覺……
每一樣每一條,都跟牛興祖對得上。
牛保山終於不再醉熏熏,看誰都斜着眼,他的手顫抖着,摸上了停屍臺的腿骨,然後,抱着骨頭嚎啕大哭。
“我的兒……我的兒啊!”
他聲嘶力竭,眼睛通紅,拳頭砸到停屍臺,將骨頭狠狠懷在懷中,就像想嵌進自己身體一樣。
可是骨頭是散的,不能被他全部抱起,他一攬,“嘩啦啦”,細小的骨頭散落下去,有的還磕到地上,撞的特別狠,似乎激起了煙狀骨塵。
就像骨頭要被撞壞了一樣。
牛保山有些不知所措,抱着骨頭,求助的看向宋採唐,通紅眼底滿是哀求:“宋姑娘……求……求你……”
一個兩鬢微白,瞬間充滿老態的人,抱着兒子的屍骨,手足無措……
宋採唐看着有點心酸。
“沒關係,我會重新幫你把他拼好,如你不介意,我可尋骨針將其骨節連好,方便你行後事安葬。”
牛保山撲通一聲跪下,‘砰砰砰’三聲,硬硬的頭狠狠磕在地上,磕完最後一個,似乎已承受不起這悲痛,半天沒直起來,聲音也哽咽壓抑:“牛保山……代我兒一起,多謝宋姑娘斂骨恩德!”
宋採唐忙側身避開,可也沒去拉牛保山。
她看的出來,這個男人需要一個釋放空間。
她嘆口氣,轉身走出房間,順手關了門,讓父子兩個單獨相處一段時間,聊慰失親之痛。
她本以爲,牛保山痛過之後,人會冷靜下來,可她錯了。
在別人都沒看到,誰都沒想到的時候,牛保山幹了兩件事。
頭一樁,他去盧家大門口潑了糞。直接拉了車去的,時機還找的特別準,潑的很多,很臭,很打臉,短短時間,整個欒澤都知道了!
第二樁,他去堵甘四娘母子的門,一邊扔臭雞蛋,一邊用最髒最噁心的話,罵了甘氏母子整整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