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械性窒息分兩種情況, 一種壓迫性窒息, 一種堵塞性窒息, 後者一定是吞進了什麼東西, 液體或固體,使呼吸停滯,前者看命名就知道了, 一定是受到了壓迫。
很明顯, 本案是前者。
“老安人若呼吸受制, 不會立刻死亡, ”宋採唐伸出一根手指,“第一階段, 暫時不呼吸也沒關係, 體內暫存氣體可供身體需要,畢竟誰都能憋會氣, 這時候兇手把手移開, 老安人性命無虞, 也不會有任何不良反應。”
“沒有太多不舒服,老安人若是醒來, 許還會體恤下人,不會聲張。”
“若這點空氣耗完, 兇手還未移開——人體缺少氣機,呼吸就會加快加深, 想要用力吸到空氣, 吸氣強於呼氣, 心跳必會加速,血脈必會賁張。”
宋採唐伸出第二根手指:“這個過程,老安人的心肺都在用力,她一定很想有人來救她,一定也喊出了聲……”
“此時若解剖,可見心臟擴張淤血,明顯紫紺。”
“再往下,如果兇手還不撒手,老安人因身體機能反射,呼氣會強於進氣,意識漸漸喪失,痙攣,角弓反張——這個過程,老安人很有可能失禁,她可能連喊人都做不到了。”
此爲第三階段。
“兇手一直不撒手,老安人會呼吸暫停,痙攣消失,心跳減慢……”宋採唐伸出四根手指,“至此,只要兇手肯放過,老安人還是有救的。”
宋採唐目光稅利,盯着米文孝的眼睛:“其後,老安人會間歇性深深吸氣,瞳孔散大,身體鬆馳下來,直到呼吸完全停止。”
悶死是命案中常見作案手段,平日官府查案看到的多,對此早已見怪不怪,頂多嘆一聲可惜,可是現在,每一過程被宋採唐逐漸分解,怎麼覺着這麼……可怕呢?
“每個人身體條件不同,能夠憋氣的時長也不同,從呼吸被制到心跳微慢,完全停止,這個過程,要比想象中長的多,箇中痛苦——據被救回來的人說,再也不想經歷。”
宋採唐看着米孝文:“我聽說,米員外是個孝子。”
米孝文被她說的沒脾氣。
這真是很可怕,要是他娘真的一點一點被挫磨,無望又煎熬,死的這麼痛苦,這麼難受……
米孝文面色第一次崩裂,不敢再看小梁氏的屍體。
宋採唐:“所以接下來我剖屍,你不會介意吧。”
米孝文愣愣的:“啊?”
“剖屍啊,”宋採唐已經從另一口箱子裡選了把解剖刀,拿在手上,寒光晃眼:“畢竟我最擅長的,就是這個。”
米孝文意識還在孃親死的痛苦裡,沒反應過來,下意識點了頭:“好。”
溫元思卻知道宋採唐是故意的,把米孝文訓服了,就不會有人反應剖屍了。
真是個聰明的姑娘!
米孝文都應了,宋採唐當然不會再等,手中解剖刀一轉,衝着死者頜下就動手了。
死者死亡時間太久,結膜充血,水腫,皮下出血,青紫發紺,甚至內臟淤血都很難驗出,又因死前病重,頭臉腫脹,失禁等都有合理解釋,解剖內臟意義不大。
但有一樣東西,值得一找。
死者窒息過程中,會用力呼吸,非常用力,兇手若用柔軟的東西覆住她頭臉,她一定會吸進點東西,兇手用什麼,什麼就會表現在她氣道,呼吸系統裡,如果順利,一定能找得到。
解剖刀點在死者下頜正中間,往下刺進口腔,沿內緣分別朝左右兩邊側切,拉出舌頭,切斷咽後壁,食道……
雖然是乾屍,沒有血,沒有肉,血管都萎縮了,但宋採唐依然知道在哪下刀,怎麼切,怎麼走!
乾屍沒有一般屍體的屍臭,視覺效果也不如新鮮屍體驚悚,大家膽子大了點,圍在宋採唐身側,看的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清楚。
衆人看着她熟練動手,溫柔不失果斷的把死者舌頭,食管等一一拉出來細看,眼底寫滿了大大的佩服!
不愧是宋姑娘,就是能幹!
等米孝文反應過來時……
他娘都被割開了!
“找到了!”
宋採唐拿着鑷子,夾出一樣東西來。
所有人都看的很清楚,那是一團棉花。
嗯,不只一團,死者氣管裡還有!
沒事誰會吸那麼多棉花進去?小梁氏病臥在牀,又不是躺在棉花地裡。
這結果很明顯了。
“有些東西,會隨時間掩埋,有些東西,卻過多久都不會變,等着你來挖掘尋找,這就是驗屍的意義。”
宋採唐雙眉飛揚,目光灼灼:“老安人一定是被人用軟枕捂住頭臉,窒息而死,不存在第二種可能!”
是他殺!
宋採唐有了確切結果,溫元思比她還驕傲,腰背挺的更直,眉眼神情更加堅肅:“抱歉,這個案子,本官得往下查了,還望貴府上下配合。”
什麼?
要往下查?
米孝文下意識反對:“不行!爲什麼還要如此麻煩!”不是說好了結案的嗎!
“本官是說過,若無可疑之處,立刻結案,貴府方便,本官也方便,”溫元思話音拉長,“可現在有了證據——”
米孝文這時還有什麼不懂的,指着溫元思,大怒:“你陰我!”
裝的那麼親切,話說的那麼圓滑,結果卻不是!
溫元思微微笑着,露出燦燦白牙。
米孝文氣的快吐血。
證據已經查出,記錄在冊,宋採唐着手縫合屍體:“米員外慎言,老安人可還看着呢。”
她聲音清潤,不急不徐,沒有怒意,也沒有挑釁,可卻生生的把米孝文拉了回來。
“聽說米家以孝治家,以德行爲重,最不願意給皇后娘娘丟臉,如今老安人地下不安,亡靈蒙冤,米員外卻連真相都不願意查一查?要是讓外面人知道了——”
“老安人可是生你養你,爲你帶來無盡福澤的人。”
不用宋採唐說,米孝文都知道會是怎麼個結果。
別人不但會罵他不孝,還會罵他喪良心,事情鬧大,別說他米家家風保不住,皇后娘娘也不會保他!
端起碗吃飯,放下碗罵孃的事不能幹!
查案找兇手的事,只能認了……
“好,你們查!”米孝文眼睛一陰,冷笑兩聲,“我米家上下配合!但要是查不出來,良久沒結果——”
他話音拉長,看向溫元思的神色充滿威脅。
溫元思仍然很淡定,笑容還更大了:“查不出來,本官自然官聲受阻,仕途艱難,屆時牽連到米員外,惹的米員外被外界誤會,聲名帶累……先在這裡說聲抱歉了。”
這什麼意思?
要拉着他一起死?
米孝文氣的憤憤咬牙。
雖溫元思是官,他是民,但他非常看重自己名聲,他們這一代名字裡都帶着孝字,怎麼能讓別人說嘴!
溫元思看了看宋採唐,發現縫合快要完全,繼續抄了手和米孝文說話:“煩請米員外將案件相關人叫齊,本官明日會再來問話。”
米孝文氣的臉都黑了,但有什麼辦法?
一個溫元思,一個宋採唐,全然不顧他什麼態度,瞧得起還是瞧不起,話術用的那叫一個溜,把他套了個牢!
他以爲自己很厲害,沒想到被別人給耍了,整件事,從家到這裡,完全沒掌握在手,反倒一直在被牽着鼻子走!
事已至此,還有什麼辦法?
只得應了。
“好!就依你!”米孝文氣的直咬牙,“要是查不出來,我讓你做不了這通判!”
溫元思斜眉:“米員外如此激勵,本官倒要更加努力了。”
激勵個屁!
“你——”
兩人這邊打嘴仗,那邊宋採唐已經縫合完畢。
米孝文明顯已經不管他娘了,宋採唐卻不能不管。
她拿着溫溼帕子,一點點替死者擦拭身體,再將壽衣一件件穿上。
經此檢驗過程,老安人身體還是乾癟,顏色卻好看了一點,面部甚至有慈祥之感。
宋採唐握住她的手,仔細把斷掉的指甲整理好,袖口理好。
親自給棺材裡墊上一塊新布,她將屍身抱了進去。
最後看一眼屍體,宋採唐垂下眼簾:“封棺吧。”
……
宋採唐和溫元思下山回城,告別米家,已經是傍晚。
“辛苦一日,宋姑娘若不嫌棄,一起吃個飯?”
宋採唐其實很想念關婉的手藝,但今天忙了一天,胃口卻不怎麼好,吃不多……多傷萌妹子的心?
以關婉近來表現,她不回去吃還好,只要回去,關婉就不會放過,一定會給她做一桌子菜。
孤兒出身,一直以來特別羨慕暖燈熱鬧家常菜的宋採唐,第一次有了關於家人的煩惱。
滋味還不錯。
有點煩,更多的卻是甜。
家人……真是提起來就能感覺到溫暖的東西,想要保護,想要照顧。
宋採唐於是答應了溫元思的邀請:“好啊。”
可溫元思萬萬沒想到,這次約飯竟然不只他們兩個。
“哇,悄悄揹着我出去玩不說,還揹着我吃好的!”
祁言不知道從哪冒了出來,聞着味就從窗子躥進來了。
“我也要吃!”
他沒皮沒臉要求了,溫元思做爲一個優雅君子,怎麼好拒絕?只能微笑着邀請:“好啊,正愁沒機會和祁公子多說幾句話。”
祁言完全察覺不到溫元思臉上的笑是不是有點僵,語氣是不是比之以往硬了點,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我就知道你喜歡我!不像摯哥那人,明明心裡也這麼想,嘴上卻總是在嫌棄!”
溫元思:……
你能換個詞嗎!
宋採唐驗了一天的屍,腦子有點鈍,舉着筷子看着桌上涼菜,思考吃素菜拌三絲,還是葷菜糟鴨舌,全然沒聽到兩個人談話,直到祁言說起了女屍案。
“……岸邊那個女屍,身份查出來了,是個船孃!妙音坊的紅牌,叫月桃!”
身份出來了?
宋採唐神志一清,好看的長眉蹙起:“船孃?花舫船孃,做晚上生意,近來還參加花魁大賽的?”
“可不是!”祁言一拍大腿,“下注的還相當多呢!這下好了,全打水漂了!”
宋採唐回憶着昨日女屍裝扮,衣服很華麗,雖被虐待,仍然能看出精心保養的痕跡,皮膚潤澤有光,手指光滑細膩,指甲上還染了蔻丹,頭髮也黑亮如緞,如果是花舫船孃,倒也相合。
溫元思:“死者最後做的是什麼事,相關嫌疑人呢,可有找出來?”
“花娘能做什麼,陪客唄,還是大場面!要說嫌疑人……嘿嘿,那可多了,當時的客人應該都是!”
祁言是個愛好八卦,也愛傳播的人,當即就把打聽來的消息說了。
死者月桃,是個船孃,本來就是紅牌,生意特別好,因花魁大賽舉行的熱鬧,最近更是活多的接不完,就在前天,中元節,哪哪都熱鬧,月桃趕了三個場子,晚上夜深那一個,是一票公子哥的,客人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
“……月桃年紀小,客人們都愛慣着,她也就放肆了一點,最先呢,是跟米高傑耍脾氣,範子石當的合適佬……”
今天辦的是米家案子,驗的是米家已逝老安人的屍身,宋採唐對米這個姓有點敏感,當下就問:“米高傑?哪個米家?可知身世?”
“知道,”祁言扇子刷一下打開,自覺頗有風采,“案件相關嫌疑人呢,我怎麼會沒點消息?這位米高傑,說是米家大老爺的兒子,米家知道吧?欒澤特別有名聲的那個,和皇后奶孃有關係的——”
溫元思指尖頓在酒杯沿:“米高傑的父親,可是喚做米孝文?”
“咦,你怎麼知道?”祁言扇子合起來,眼睛睜的大大。
溫元思看向宋採唐,不僅他知道——
宋採唐也很驚訝意外。
她以爲再沒機會,沒想到兩樁案子竟以這樣的角度聯繫了起來。
“可米家不是以德治家,以孝爲首,滿屋子都是規矩男人麼?怎麼會去喝花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