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錯!”
玲瓏越說越激動, 素手拍桌,胸膛起伏,音量加大,連燭火都跟着他的語氣跳躍搖擺, 房間氣氛明顯緊張了很多。
宋採唐看着屏風上拉長的影子, 眉心微蹙,很久很久, 沒有說話。
玲瓏的話,她不甚贊同, 但現在不是表達觀點的時機, 會很容易吵起來,誰也說不服誰。
此前, 她要儘量刺激玲瓏,讓對方願意說話,現在對方說話了,她要做的,得是讓氣氛冷靜下來——玲瓏看起來很需要一個平復情緒的時間。
房間安靜很久, 直到玲瓏接連灌下三盞茶,沒那麼激動, 宋採唐方纔緩緩開口:“所以……你知道景言在做什麼,殺人名單,也是從他身上得到的。”
“不, 這個你猜錯了。”
宋採唐改換話題方向, 玲瓏有種拳頭砸在棉花裡的感覺, 心裡憋着一口氣出不來,但仍然,她不想任何人誤解景言:“他從未告訴我他是誰,也從未教過我任何東西,是我自己想和他靠近,想和他產生羈絆,懷着不可告人的心思,偷偷的,一點一點試探學習……”
“人可千日做賊,斷沒有千日防賊的道理,他再謹慎,再警惕,我用盡一切努力,花費全副身心鑽研,總能知道一點東西的。”
“比如鷹衛這兩個字,比如有人通敵叛國……”
玲瓏靜靜的看着宋採唐:“但景言太厲害,我只知道他是鷹衛,應該是爲上位者做事,但除了他,鷹衛還有誰,是個什麼樣的組織,我一概不知。景言的對手,也就是那個通敵叛國的人,我也不知道是誰,只知道藏得很深,朋黨很多,景言一直跟查,得到的線索不一定少,但我如此努力,仍然只得了三個名字。”
“你也知道,既有朋黨,圈子就是相通的,我雖只有三個名字,只要小心接近,深入試探,足夠耐心,就會拔出蘿蔔帶出泥——”
說這話時,玲瓏眼稍微眯,尾音悠長,像只狡黠的狐。
宋採唐心中微嘆。
對於玲瓏的聰慧,她是欣賞的,但卿本佳人,奈何……
“我還偷偷同他學了些本事,他都不知道……”
玲瓏想起往日時光,彎脣淺笑,可這笑連一息都未維持,就淡了下去。
“他曾用心護我,不管我多任性,多作死,所以我也想保護他,哪怕他……已經死了。”
輕柔話音說完,她轉頭看宋採唐:“安樂伯府的案子,此前我聽說了,我該謝你。”
宋採唐略有些不解:“謝我?”
玲瓏:“景言從不跟我說外面的事,我對他的行蹤瞭解着實有限,他不在的日子裡,都去了哪裡,見了什麼人,我全部不知道,他突然失蹤,是死是活,我仍然不知道。”
“可他從不會失約,無而無信。他一直都不回來,我再心懷期待,理智上也明白,他大約遭遇了不測……我不知道他的屍身在何處,是誰殺了他,更不知他家在何處,我……連爲他上一柱清香的資格都沒有。”
“這件事,我該謝你。”
玲瓏起身,紅着眼角,鄭重肅穆的朝宋採唐拜了下去:“謝謝你找到他,只憑一副白骨,認出了他是誰,讓他能魂歸故里……入土爲安!”
宋採唐晚了一步,玲瓏額頭已經捱到地上。
結結實實。
房間內氣氛肅寂,窗外三個男人看着這一幕,神情不一,誰都沒有說話。
女人……真很難理解。
這一次,良久的安靜過後,房間內氣氛更加平靜了。
宋採唐心內嘆了一聲,繼續說案子:“你一直在利用江紹元,包括他的自首。”
“沒錯,”玲瓏再次坐好,答得很乾脆,“我殺人時,常借他做不在場證明,他自首的那些案件細節,也是我告訴他的。”
宋採唐:“此前——”
玲瓏:“此前他一無所知,不知道我殺了很多人。嗯……或許有起疑猜測,但不敢往這個方向深想。”
宋採唐手指落在茶盞之上,目光沉吟:“你的計劃裡,若無意外,你和他俱都安好,若有意外,他就會是你選好要推出的替罪羊,可是如此?”
“是,”玲瓏亦頜首,“必要之時,他可以犧牲。”
宋採唐微微蹙眉:“他喜歡你。”
“呵,宋姑娘還是年紀太輕,太天真,”玲瓏嗤笑一聲,“我對‘喜歡’二字看得很重,若他真心喜歡我,就算我不能迴應,也不會這麼害他,但他所謂的‘喜歡’,不過是男人嘴邊掛着的甜言蜜語罷了。”
“若真喜歡,怎麼不願意迎我進門?怎麼不願爲我鋪路,照顧我下半生?”
“我們風月場上的女人,別的不擅長,真情還是假意,卻逃不過我們的眼。江紹元的確對我有幾分意思,但並未到真正喜歡的程度,他會爲我做這麼多,很大原因是我手裡有他的把柄。”
玲瓏挑剔又自信,還有些許嗆嗆的不好惹:“我拿着這些東西,是想扮可憐讓他聽話,他則想用一份‘真情’,哄的我聽他的話。後來慢慢的,事情發展到這種地步,他拿不下我,無路可退,不如索性做得更加深情,更加不顧一切,我但凡‘有點良心’,就不會害他更深。”
這些男男女女的事,她看得透透,江紹元算老幾,想算計她?
宋採唐聽着,眼簾垂下來:“所以當夜你對王氏下手,匆忙結束,是被他看到了?”
“沒錯。”玲瓏也乾脆承認了,“我準備動手之前,凝煙看到了我,我演了一齣戲,把她騙過了,可沒想到,江紹元竟然也來找了王氏。”
“我不知他當時過去幹什麼,可能看到了我過去,也可能是找王氏有事,之前聚會開始的時候,他不是剛被鄭方全當着人罵過?許需要王氏幫忙圓融。”
玲瓏說着哼了一聲:“明明他也不是什麼好人,看到我殺人,竟然各種震驚,各種大聲,想把人招來還是怎麼的?他人高馬大,我手上又沒多的毒,殺不了,就勾引了他。”
宋採唐心下明白,就像此前她在青樓裡看到過的一樣,性,是玲瓏駕馭男人的手段,運用熟練,把控極好。
“所以那夜我和平王在外面見到你,你身上會有痕跡。”
玲瓏眼梢微翹,流轉間有些許媚意流淌:“沒錯。既然江紹元看到了,事有敗露可能,我便有了個想法……”
宋採唐想到了:“栽贓他。”
“我找了件黑袍子,自己穿上,跑到街上——”玲瓏看着宋採唐微笑,“那也就是你和平王不出現,我也有辦法會讓別人看到。”
所以趙摯百般尋找,就是找不到玲瓏口裡意圖□□她的歹人。
因爲這個人根本就不存在。
宋採唐眼梢微擡:“那鄭方全呢?你約的他?”
“根本不用我約,王氏死了,他們私會的私宅就很要命了,他一定會去。”玲瓏素手執壺,給宋採唐續上茶,“而且都不用我自己盯着,江紹元都會下意識注意,忍不住同我說。”
宋採唐就明白了:“鄭方全和王氏的事,並不是秘密。”
玲瓏:“一定範圍內,的確。”
王氏都插手鹽政公務了,嗅覺敏感的利益相關人誰會聞不出來?
看破不說破,只是大家給上官的體面。
江紹元被鄭方全打壓的很厲害,這等事到了痛快點,怎會不一吐爲快?
“但江紹元並不知道,我也想殺鄭方全。”
宋採唐點了點頭,又問平王府管家趙忠:“……這個人,你是怎麼殺的?”
“他就需要我想辦法往外誘了。”玲瓏嗤笑一聲,身體微微前傾,看着宋採唐,眼神別有深意,“但我引他出來的由頭不是鹽務,不是生意錢財,亦不是他房間裡那個秘密的機關圖,是——主子。”
宋採唐蹙眉:“主子?”
玲瓏臉上笑意更深:“有些人啊,看起來憨厚老實,一身忠心,只是不知道……他忠的,到底是誰,這身家性命,又爲誰賣。宋姑娘,你該提醒一下你的平王爺,家裡的事別那麼不上心。”
宋採唐沉吟。
玲瓏的確說到做到,對於案情,半點不瞞,所有細節都願意講說,但說到趙忠……似乎有些玩味,有點想吊人胃口的意思。
她要真想說,不會是這樣。
看來不管對方心裡對自己感覺如何,被自己逼着跳掉,還是很不舒服。
宋採唐很貪心,玲瓏想說的,她要知道,不想說的,她同樣要知道。
不配合沒關係,咱們慢慢來。
宋採唐收拾心情,看着玲瓏,面露微笑:“這些男人手上都髒,都與景言的死有關,你要報仇,那兩個女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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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可沒忘了,本案還有兩個女性受害者。
“紅芫,杏姑,別說她們的死,同你無關。”
犯罪手法,特點驚人相似,宋採唐不信與玲瓏無關。
玲瓏面色斂起:“沒錯,她們也是我殺的。”
宋採唐:“她們也是那個通敵叛國組織的人?”
“可她們幫了那些人!”玲瓏胸膛起伏,“這兩個賤人,還曾勾引過景言!”
宋採唐嘆了口氣:“看來這後面一句話,纔是重點。”
房間裡一靜。
玲瓏嘴脣緊抿,臉扭到一邊。
宋採唐:“你說你殺的都是該死的人,你說你沒有錯——”
“我就是沒錯,他們都該死!”玲瓏雙眼似燃着火,“他們惡事做盡,卻沒有人管,官府不知道,知道了也只會打哈哈,我若不出手,不知道多少更多的人因他們而死!”
宋採唐:“可你以前覺得,這些男人叛國通敵,陷害忠良,該死,可後來,你覺得手上沒染過的血的女人,只因爲勾引過景言,就該死……你看,你的判斷標準在改變,你的不滿程度在上升,你已經偏離了所謂‘正義’的軌道。”
“所以我們堅持,任何事任何人,不該處以私刑,因爲人的標準會變,而律法不會變。在它面前,所有一切平等。”
“我可以直白的告訴你,玲瓏,你錯了。你想錯了,也做錯了。”
玲瓏瞪向宋採唐,兩眼發紅。
宋採唐沒等她說話,顧自繼續:“你做的這所有事,很需要勇氣。不管景言對你有沒有情愛,他對你的聰慧靈秀,肯定是欣賞的,他一定不會願意你變成這樣。”
“你說他什麼都沒有教過你,但我覺得,他其實一直在教你,他用他的實際行動,教你什麼是包容,什麼是保護,什麼是信仰,什麼是必須要做,而什麼是絕對不可以做的事。”
“他在教你做人,玲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