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摯冷麪肅立, 聲寒身端,笑不及眼底, 官威十足,湟貴十足,一看就是來者不善,不達目的不罷休。
誰敢不當回事?
堂下衆人眼觀鼻,鼻觀心, 氣氛緊繃到詭異。
“雖則藺飛舟案先發,呂明月案其後, 但呂明月一案,看似簡單, 實則詭譎難辯, 內情複雜,本官不得不重視——”
趙摯視線犀利環視四周, 尾音拉的略長, 停頓斷句重音皆有些曖昧,就像藺飛舟三個字只在話間帶過, 重點放在呂明月上。
竟先說這個……
難道這位郡王爺真的找到了什麼了不得的線索證據,可以結案了?
堂下人們表情不一。
唯左修文眉梢輕緩一揚, 周身放鬆, 氣定神閒。
不料下一刻,趙摯直接轉向他, 劈頭就問:“戶部副使左修文, 藺飛舟可是死於你手!”
左修文登時愣住。
不是要說呂明月的案子?爲什麼突然問起了藺飛舟, 爲什麼突然矛頭指向他,指他是殺人兇手?
這一刻左修文的表情變化實在精彩,別人沒注意,從一開始就盯着他的宋採唐祁言卻看得清清楚楚。
祁言差點從凳子上蹦起來,將手中扇子甩到左修文臉上,大喊:摯哥就是他!沒跑了!
宋採唐緩緩放下手中茶盞,視線轉向坐在首位的男人。
趙摯真的很聰明。
案件審理,證據線索固然重要,話術博弈也不能少,做的好了,必能事半功倍。
在此之前,讓她感覺到驚豔的是溫元思,這個溫潤君子很厲害,不經意間挑開波瀾無數,談笑間便已掌控主導……
原來趙摯一點都不差,或者說,更好。
他天生的強霸氣質,不那麼容易讓人親近,卻很容易讓人感覺到震懾,用的好,用的巧了,審案速度只有更加快準狠。
爲什麼……
她會忽略掉這一點呢?
仔細想想以前,從初見開始,每一次案件,趙摯都起了非常大的作用,清查線索,抽絲剝繭,問訊相關人………信息到她手裡,一定是整理過的,哪怕看起來毫無聯繫,也是條理清晰,極容易讓她開拓思維,想到更多。
這個人很喜歡暗地裡使勁。
比如那些審訊案件相關人,尤其不怎麼老實的人,所有畫面,都沒讓她看到過。
宋採唐目光微閃,看着陽光打在趙摯側臉,那堅毅深邃的線條,如劍墨眉,如峰鼻樑……突然想起,她好像很少認真看趙摯。
這個人,眉目如畫,長的很帥呢。
左修文只愣了一瞬間,反應相當快,立刻橫目厲眉:“郡王爺慎言,那藺飛舟是誰,我都不認識,爲何要殺他!”
“可是你跟呂明月很熟。”趙摯雙手交叉,慢悠悠落於腹間,眼神斜過來,蘊着威嚴通透,“心心念念放在心坎上的人,被個無名小卒癡纏,你看不慣,爲她殺人——沒什麼說不通的。”
左修文更怒:“可我不知道他們的事!”
他雙手上揚,在空中揮打一下,肢體情緒十分暴躁,同時眼神狠狠刮向厲正智。
只一瞬間,不是刻意觀察,根本注意不到。
“我這只是呂明月找上門來,我覺得小姑娘長得還行,青春年少,活潑可愛,給她個臉面,連名分都不會給,哪來的真心,又怎會爲了她殺人!”
左修文感覺自己解釋不清,眼神斜斜看向餘氏,挑眉示意她幫忙。
餘氏心裡有數,不管家裡怎麼亂糟糟,關起門來就得一致對外,丈夫要是倒了,她以後怎麼生活?
她眼睛一轉,站出一步,對着趙摯,禮行的深深:“郡王爺容稟,這呂明月和藺飛舟的事,我家夫君確實不知啊!不信您問問李茂才——”
“他受妾身錢財,幫妾身跟蹤呂明月,寸步不離,如此定也能時時看到妾身夫君,若妾身夫君知曉這些隱情,定然不會是這般態度表現!”
“哦,這樣啊,”趙摯轉向李茂才,“你來說,這左大人,知不知道呂明月和藺飛舟有事?”
李茂才驚的臉色蒼白,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我……這事關命案,小人不敢斷言……”
餘氏氣的手都抖了:“李茂才,郡王爺身前,大堂之上,你可莫要說謊!”
趙摯指尖輕輕敲在手背,聲音緩長:“不必驚慌,講說實情便可。”
李茂才這才悄悄擡頭看了眼堂上,微微點頭:“這據小人觀察,左大人應該對此並不知情……在那小院子裡與呂明月相處時,無任何表現,此前還有一回,左大人與藺飛舟曾在大街上相遇,不小心撞了一下,左大人並無任何情緒……若是知道,定不會輕輕放過,連眼神都沒給一個。”
左修文捋着黑亮鬍鬚,顯然十分滿意:“郡王爺你看,下官跟這案子一點關係都沒有,那藺飛舟死時,下官在現場,純屬巧合,至於呂明月,就更滑稽了,下官有不在場證明!郡王爺儘可去查問,下官當晚一直在家中,並沒有出去過!”
“下官聽聞,這藺飛舟之死,本就是呂明月因情殺人,自己又承受不住打擊,留下遺書自盡而亡。事實俱在,本可順利結案,您非要整這一出,各種深查究底,有意思麼?”
他微微眯眼,眼神毒辣的盯向趙摯:“郡王爺如此執着,怕不是有什麼特殊目的吧?”
莫須有,朝堂傾軋,結黨營私,踩人上位……
左修文在暗示趙摯有公報私仇,擠踩朝廷大員的嫌疑。
堂上氣氛本就緊張,因他這句話,變得更加冷寂。
餘氏甚至倒抽了一口氣,驚訝的看向自己丈夫。
郡王爺可是宗親,皇上倚重,太子臂膀,權勢不可言,他竟敢這麼說話!
趙摯脣角微勾,“啪啪”鼓起了掌。
“有意思,我還是頭一次見到爲別人赴湯蹈火,被別人玩弄於股掌,還這麼忠心不二,拼出所有表現的。”
左修文眼神警惕:“你什麼意思?”
難道……
他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看向厲正智的視線。
厲正智雙手抄着袖子,眼觀鼻,鼻觀心,沒有看任何人,也沒看左修文,姿態穩的可以。
趙摯左手微揚,沉聲一喝:“來人!”
立刻有護衛端着托盤走到堂上。
微褐色光滑木質托盤裡,放着一枚匕首,刃長四寸,寬七分,線條流暢,折射着陽光,更顯鋒銳非凡,吹毛可斷,柄長三寸,刻以繁複花紋,不顯富貴精緻,卻足以讓看到的人明白,這是柄利器,輕輕往人體裡一送,便可致命。
這枚匕首,案件相關人都認識,正是殺死藺飛舟的兇器!
左修文目光暗沉:“郡王爺是什麼意思?”
趙摯看着他:“藺飛舟一案的兇器,左大人可認識?”
“不認識,沒見過,”左修文立刻否認,“跟我沒半點關係。”
趙摯脣角輕掀:“將這把匕首給你的人是不是說——這東西轉手買來,渠道隱秘,不會有人查得到,就算真的倒黴被翻,查到的也是他,跟你沒半點關係?”
這話一出來,左修文沒法不心臟狂跳,神情大變。
這種事……趙摯怎麼可能知道?
查出來?
不,不可能!他不可能查得到!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爲,這天底下,沒什麼東西是一定查不到的。這枚匕首,用料一般,做工一般,並不是什麼貴重東西,市面常見,可它不是別人做的,是你左家之前放出的下人鋪子裡打的。”
趙摯眼梢微擡,尾音長長:“那位下人能被放出去,生意做的紅紅火火,顯然,你對他很不一般,信任非常,他對你也很忠心。”
左修文大怒:“不,我不信,一定是有人栽贓!”
“鹽鐵朝廷管制,每個打鐵鋪子,每件成品,都有標誌,哪怕用心抹去,也會留有端倪——”
隨着趙摯寒聲,護衛將匕首刃底和柄尾的標記展示給左修文看。
左修文眼角抽動,一把將托盤掀翻:“我不看,這都是你們安排的!”
“左大人錯了,”趙摯沒說話,祁言憋不住,眼飛眉挑,頗有些幸災樂禍的插話,“這次還真不是我們找到的,官府事情紛多繁忙,一件件安排查來都需要時間,這匕首來路,要多謝紀元嘉紀公子。”
左修文眯眼:“紀元嘉?”
牢裡谷氏的兒子?
祁言歪着頭,嘖嘖有聲:“爲了救自己至親之人,當然要不遺餘力啊。”
左修文眼珠微顫,控制着自己不向厲正智,但他心裡,明顯已經有了波瀾。
趙摯勾脣,側臉一半融在陽光裡,一半陷於黑暗,讓他這個笑顯得很邪惡:“左大人有沒有想過,紀元嘉爲什麼能找到鋪子出處?除了他聰明,幫親心重,還有什麼?”
左修文沒說話。
“因爲並不很難。或許有些人,根本就沒想隱藏這些東西。”
趙摯指尖敲在桌面,神情明顯。
這不,你被我們逮住了。
左修文一怔,陰狠眼神倏的射向厲正智。
厲正智手抄袖子,微微闔眸,仍然一點表情都沒有。
左修文雙拳緊捏,牙關一咬,最終冷笑一聲,還是沒說話。
祁言與趙摯對視一眼,後者點了點頭,祁言就興奮了。
他站起身,白玉扇子搖了搖,走到左修文身邊,上下看了看:“話說我有點好奇,昭澤寺法會,藺飛舟身死那日,左大人穿的是哪件衣服?什麼顏色,什麼樣式?”
左修文眯眼:“我不似祁公子如女人一般愛美,自己有多少件衣服,分別什麼顏色,都記得清清楚楚,我的衣服,問我本人,還不如我身邊小廝來的快。”
“好啊,”祁言手中扇子刷的一收,“帶小廝上堂!”
看到自己的小廝被押上堂,神情不安,動作瑟縮,左修文額角重重一跳。
祁言蹲在那跪着的小廝身前:“來,告訴我,這昭澤寺法會,藺飛舟身死那日,你家老爺穿的什麼衣服,什麼顏色,什麼樣式,現在在何處——不要想騙我哦,那日衆目睽睽,見過你家老爺的人多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