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數卻不過, 宋採唐去青宜院給張氏請了回安。
時間上有點不湊巧,當時關清正在張氏屋裡,和張氏吵架。
爲顧主人面子, 二人槓嘴時下人們自動自發走開, 不看不聽,正好方便了宋採唐長驅直入。
宋採唐聽到動靜, 就沒再往前走了, 非禮勿聽麼。可誰知道里面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清晰, 她轉身想後退些,已經來不及, 雙方話語衝進了耳朵。
關清拍了桌子:“生意不是這麼做的!漕幫是幹什麼的,你以爲只是買糧運糧麼?刀口舔血的事,你出外打聽打聽,可有斷過!明碼標價, 不管求人辦事還是正經合作, 都好商量,你這上來就獅子大張口, 想分一杯羹,硬生生挖走人家幾成利潤,你以爲人家泥捏的, 能隨便任你坑?”
張氏倒是不動聲色:“漕幫再厲害, 也是人, 也有心裡想的事, 害怕的東西。關清,做買賣,或許你拿手,可這揣摩人心的門道,你還是得學着點。這筆買賣,我看着呢,準保不會出事!”
關清冷笑一聲:“你拿什麼保證?劉掌櫃那不靠譜的說辭嗎?”
張氏笑聲溫柔:“到底還年輕,經不住事,氣性大。你不問青紅皁白就反對,劉掌櫃自不會同你多說,這裡面牽扯到的東西,你不明白。”
說着話,張氏聲音變的冷靜篤定:“無論如何,劉掌櫃已不是你鋪子裡的人,他現在爲我辦事,我們要幹什麼,你管不着。”
關清很顯然着急了:“漕幫近來整合,新上來一個老大,脾性如何,風格如何,會不會殺人不眨眼,外面都不清楚,你知不知道!”
張氏仍然很穩:“不關你的事。”
關清:“劉掌櫃呢?也是這個意思?”
張氏輕笑:“他從你手下的鋪子裡出來,轉投我的手,什麼意思,你難道還不明白?”
“行!”關清突然鬆口,聲音變的溫柔甜美,“那咱們就各憑本事吧!”
張氏突然警惕:“你這什麼意思?想截我的路?”
“合作麼,你行,我爲什麼不行?”關清聲音淡淡,不似之前火氣,卻有了更多隱形的力量感,“與其你帶累家族,不如我去結個善緣,順便賺點錢。”
這下改張氏不高興了:“關清!”
關清卻不理她,轉身就走。
到了門口,關清看到了宋採唐,眉梢一挑。
氣勢實在太盛,令人不敢逼視,宋採唐趕緊道:“我來給舅母請安。”
關清嗯了一聲:“快去快回,婉兒給你做了湯。”
宋採唐:“好。”
張氏看到宋採唐,臉色有一瞬間的僵硬,顯然也是覺得話被聽到了,有些尷尬。
但張氏一直很能自我調節,很快就笑出來了:“採唐啊,來,這邊坐。”一邊說話,她還一邊吩咐身邊丫鬟,“去把二小姐叫來,說表妹來了,讓她陪陪。”
宋採唐笑容標準且有距離:“不用了,三妹妹給我煲了湯,說是正到火候,不准我錯過時辰,我來看看舅母,就要回去了。”
“怎麼,婉兒好,舅母這裡就不好了?”張氏柔聲笑着,吩咐身邊媽媽去大廚房,取她讓人盯着煲的養身湯來,“小姑娘家,身子骨弱,經不得辛苦,喝這個好。婉兒那裡你不需要擔心,我派人去同她說。”
如此大包大攬,宋採唐還能說什麼?只能溫婉笑笑,等坐一坐後,再擡外祖母出來壓人。
張氏見她乖巧,就問了:“聽說安撫使盧大人失蹤了,溫大人沒請你過去幫忙?”
宋採唐覺得這話問的有點意思。
張氏說話的時候,音量重詞的地方有點怪,眼睛沒看她,略略垂頭,伸手去拿桌上一杯茶,看似全不關心,實則帶了點試探。
這試探也很有意思,這微表情,這下意識動作,並非只是打趣,想看看宋採唐這邊有沒有什麼機會助她打入高層圈,好像……透着點真,張氏確實很想知道這件事。
不是溫大人有沒有請宋採唐幫忙,而是盧大人是不是真的失蹤了。
宋採唐眼睛微眯,有點想不透,盧大人失不失蹤,同張氏有什麼關係?
想不通,宋採唐把疑問暫時收起來:“舅母知道,我擅長驗屍,還是剖屍。”
張氏:……“所以?”
宋採唐微笑:“所以只要不出現屍體,沒有命案,一般情況下,是不會找到我的。”
張氏似有不適,送到嘴邊的茶頓了頓,沒沾脣就移開了。
笑容也有淡淡尷尬:“左右相處多日的情分,有些事,別人沒想到,你關心一聲也是應該,要不給李老夫人送個信?”
宋採唐一聽這話就知道張氏在想什麼了。
只是送信,不是登門拜訪,誰去?肯定不能是小姐本人,只能是張氏這個主母斡旋處理了。
宋採唐拒絕:“老夫人信佛,喜清靜,溫大人平日裡尚不敢同她說這些,咱們還是不要了。”
“也是,”張氏想了想,“那就你有空過去,看看她老人家吧。”
正好,關蓉蓉過來了,抱住宋採唐的胳膊:“我陪表妹一起!表妹來家這麼久,我這個做姐姐的都沒好好照顧過,這回一定好好帶帶妹妹,採唐什麼都不用幹,跟着我就好!”
張氏非常配合,慈愛拍了拍女兒的手:“你要把妹妹照顧好啊。”
關蓉蓉笑容燦爛:“沒問題!”
表演默契,回答很快,竟誰也沒問問宋採唐的意思。
當然,宋採唐的意見對她們可能也不重要。
張氏還言道:“正好,近來也有空,採唐就先跟着舅母到處見見人,陪陪客吧,你好不容易醒來,還沒同我欒澤各家主母打過招呼呢……”
竟把接下來的事,也擅自安排了。
母女兩個配合的特別好,一個提意見,一個出主意,根本沒給宋採唐說話的時間,就把事情給定了。
宋採唐:……
離開青宜院時,宋採唐沒有生氣。
別人故意用這個招數,不讓她表達意見,把事情定了,並不意味着真的定了,應對討厭的事,不一定在當下。而且——
她有個厲害的大表姐呀。
宋採唐去找了關清。
聽到這檔子事,關清直接不雅的翻了個白眼:“別理她。”
宋採唐就笑了。
二人聊了一會兒,宋採唐想起張氏的話有隱意,就問了問關清,看她明不明白。
關清直接嗤笑出聲:“這是吃了熊心豹子膽,指着這個賺錢呢!”
她把話說出來,宋採唐才明白。
原來關家鋪子裡的劉掌櫃,說早前不小心撞到過與安撫使盧大人有關的料,非常大,非常狠,可以捏着賺錢。正好近來漕幫尋盧大人有事,碰了釘子,他們可以憑着這個撈一笑。
關清不答應。
商場上常有各種各樣的局,糟污事不勝枚舉,可生意是生意,大家各憑手段,誰都明白,這種與高官,涉黑沾邊的活兒,卻不能幹。
太危險。
也太不要臉。
劉掌櫃生了異心,不滿被關清拒絕,就投了張氏的門,張氏一向自詡聰明,只是苦無機會,這下怎願放過?
宋採唐指尖撫着茶杯沿:“所以她們希望盧大人不要死。”
失蹤這話沸沸揚揚傳了很多天,起初大家還蠻感興趣,後來就漸漸淡了。
高官貴族,哪那麼容易出事?沒準就是氣悶,出去哪散心了。
很多人認爲盧大人肯定沒事,張氏,肯定也是這麼認爲的。
所以之前和關清對槓,才那麼有底氣。
“那個秘密……大姐知道麼?”
“就是不知道才生氣!”關清將茶杯狠狠摔在桌子上,眼睛眯起,氣勢凌厲,“我斷不會讓她們壞了關家的口碑,斷了關家的前程!”
……
張氏開始在家中招待客人。
打着宋採唐,李老夫人旗號招來的客人。
這種時候,肯定是要叫宋採唐過去陪坐的。
宋採唐不願意,就亮刀子。
她那仵作箱子打開,一排閃着寒光的特殊工具亮出來,隨便嚇都嚇倒一片。誰還敢來請?想夜裡找各種肚子被剖開的鬼聊天麼?
要不然,就抱外祖母大腿,去白氏那裡躲閒,天然差着輩份,張氏肯定不敢鬧。
白氏與張氏婆媳關係不行,本身也明理,又護短,都不用宋採唐表現出太多煩惱,她老人家就出手了。
她是已逝老爺子的繼妻,不是張氏丈夫的生母,可只要她是三媒六聘過門的正妻,合情合理,名份上壓住,張氏就不敢不從。
婆婆折騰媳婦,哪需要特意找理由?
各種操作能繞的你眼花繚亂。
光是立個規矩,就能拘着張氏整整一天挪不了窩。
白氏手段多變且犀利,任誰來了,都挑不出理,張氏不從,就是她的錯……
外祖母累了,大姐關清跟着崛起。
關清不但行商是一把好手,宅鬥也是樣樣在行,要不這麼多年能同張氏分庭抗禮,家中僕從分派而站,沒都被攏了去?
張氏忙着各種滅火,安撫,斡旋,處理關係,哪還有空待客串門?
只要她起心思想動,這邊就有相應應對。
因爲宋採唐沒動,兩個眼線釘子也沒什麼作用。就算想爭功,畫眉已經被琴秀死死壓住而不自知,發揮不出原有作用……
這期間,宋採唐應李老夫人所請,去串過兩次門。
每一次,關蓉蓉都想跟着,並且各種準備提前做好,就在門口等着宋採唐。
每一次,她都會被攔下。
不是白氏,就是關清。
‘你祖母想你了,你該好好過去陪陪,儘儘孝心’,‘今天商行要算份子,所有姓關的都有份,你確定你不親眼看着,放心?’,‘我和婉兒都不去呢。’……
種種理由砸下來,每回都有推不過的事,關蓉蓉再遺憾,也只能忍痛放棄。
於是非常意外的,這段時間,宋採唐過的出奇輕鬆。
她不是沒能力獨自把事情扛了,可在她扛之前,已經有人幫忙,替她挑了擔子,還告訴她,可以心安理得理直氣壯。
因爲這,就是家人。
會有糟心的事,也會有溫暖的人間煙火,可以一起開心,出了事,也可以一起分擔。
宋採唐托腮看着夜色,心裡酸酸的,脹脹的……
宋採唐以爲,她會這樣看看書,喝喝茶,賞賞春色,悠閒很長一段時間,直到四月初十。
這一日,李老夫人又派人來接宋採唐,請她進山谷賞梨花。
北面山脈連綿處,有一處梨花溝,景緻如畫,這時節正值梨花盛放,美不勝收,不賞可惜,很多人都過去踏青賞景。
李老夫人身份不一般,去的肯定是最好最美,最清靜的地方。
“路有點長,卻很平坦好走,中午咱們一準能到!”李老夫人笑眯眯的和宋採唐聊着天。
宋採唐拿手試了試茶壺的溫度,覺得還好,就執壺給李老夫人倒了一杯:“那可得有吃的,不然餓着了您老,我可不依。”
“哈哈哈——”李老夫人被逗笑了,指着宋採唐,與身後的劉媽媽調侃,“你聽聽,到底年紀小,饞嘴,就吃着吃呢!你趕緊去後面瞧瞧,看廚子準備了什麼,別到時沒可口的東西,堵不住這小丫頭的嘴!”
老年人上了年紀,就喜歡調侃小輩,宋採唐心裡明白,也不惱,跟着話茬往下搭:“最好多點素淡的,我這幾天肉吃多了,好是膩的慌!”
小孩子哪有不饞嘴的?當時在天華寺,宋採唐都能吃光一盤子溜肝尖,還是剛剖過屍,這時會想吃素?不過是惦記着她老婆子的身體,想照顧她的口味罷了。
李老夫人看向宋採唐的眼神更溫柔了:“得,劉媽媽,你還是先拿盒窩絲糖來,甜甜這小丫頭的嘴!”
兩邊來來去去說着話,氣氛造的特別熱鬧,李老夫人難得沒睏乏,和宋採唐聊了一路。
這麼長的路,這麼久的時間,不可能都是家長逗趣,她們談到了溫元思。
“高家那位親戚,汴梁過來的凌姑娘,路上生病,耽擱了小半個月,說是這幾日到欒澤,她還帶了個表哥,是官身,府衙這些日子都在忙呢,溫元思走不開!”
李老夫人連名帶姓的叫溫元思,稍稍帶了些怨氣。
宋採唐很理解。
這一路上,路過不少馬車行人,組織形式很明顯,都是一大家子,往梨花溝賞景的。別人家不管姐妹主母還是老夫人,都有家中男丁陪伴使喚,偏李老夫人有孫子也靠不着,能不吃點醋?
她們還聊到了安撫使盧光宗的失蹤。
李老夫人是溫元思的祖母,這方向的消息要比別人強太多。
因沒涉及到命案或機密,這八卦聊起來也沒什麼負擔。
李老夫人:“盧光宗是真失蹤了,他的兒子盧慎報了案,說是家裡找了很久,實在沒下落,沒辦法了,才找到官府。”
官府接了案子,自然要查,問不出什麼有意義的信息,經過盧家人同意,去搜了盧光宗的東西,發現一個問題:他的書房,被翻過。
盧光宗是從汴梁退下來的高官,很長一段時間都在汴梁爲官,簡在帝心,不管個人能力,還是對敵嗅覺靈敏度,都不缺,護衛力量也絕對夠,不聲不響的這般失蹤,實在很奇怪。
尤其還是在雲念瑤案剛剛結案的微妙時間點。
偏就在這段時間裡,高卓酒後摔了一跤,摔斷了腿;季氏吃錯東西,腹痛見紅,這胎差點出問題;連最初接案子的李刺史,起夜時都絆了一跤,腦門磕破一層油皮。
這麼多的巧合,不由讓大家開始聯想,盧大人的失蹤,是不是和這個案子有關?
官場上氣氛嚴肅冷凝,如臨大敵。
“盧大人的失蹤,怕是不尋常。”
李老夫人沒說出最壞的結果,但她的語氣,似乎預示了什麼。
宋採唐心跳也稍稍有些快。
她長眉微微蹙起,覺得一定是因爲聽到了這樣的事,而不是……什麼不好的預感。
可惜,她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