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言臉色驟變, 不似之前留給人們的印象,變的強硬又犀利,不知怎的, 龐謙竟沒繼續往下懟, 而是懟起了別人。
比如一直追着他咬的盧慎,比如看起來就是個軟柿子, 特別好捏的甘四娘。
盧慎把他當成兇手, 肯定不願放過,不管他怎樣, 都要拽緊了懟,生怕這‘兇手’逃離。
甘四娘就嚶嚶哭。
大概大部分男人都看不得女人哭, 尤其甘四娘這種特別美貌的,劉掌櫃瞧不下去,跟着說了兩句,正好盧家的管家魯忠也不願氣氛如此, 和他一起打圓場。
話趕話的, 氣氛越發熱烈,牛保山就又人來瘋了, 坐地狂笑,罵所有人都不是好鳥,男盜女娼, 怎麼髒怎麼罵, 整個廳堂亂成一團。
所有相關人員裡, 漕幫幫主曹璋最爲安靜, 沒有參與任何一方吵架,安坐一邊,不摻和,也不說話,就捧着茶涼涼觀看,狹長目光時不時掠一遍,脣角挑起諷刺弧度,也不知道心裡在笑話誰。
如此一來,此次相關人問訊活動就要及早結束了。
也不算不順利,至少大部分該問的問題都問了,再往深,就不是這種面對面幹問的狀況能挖出來的。
溫元思請示了趙摯的意思,就安撫衆人,全部放回去,言明近日不可出城走動,一旦案情發展有什麼需要,官府會再次相請幫忙。
這期間,沒什麼重要信息,宋採唐便沒仔細觀察,而是看着手裡的茶,低眉沉思。
在場人物看似錯綜複雜,其實好像都有不同的線串連。
比如甘四娘母子和牛保山,似乎都很在意十多年前的事,對盧光宗有心結。劉掌櫃和曹璋,是因爲生意上的事,想賺錢。具體往深裡探索,應該還有官商之間的事,比如什麼最近是不是出了什麼新的制度,招來了一定麻煩,需要同官員走關係什麼的……宋採唐想,接下來趙摯和溫元思的排查應對,應該能查出些端倪。
龐謙,是爲了官,仕途晉升,幾乎是每個官員心中的執念,就像商人那邊,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截斷別人苦苦追求,爲之努力的晉升路,龐謙不可能不恨。
盧慎,爲人子者,父失悲痛,可有關盧光宗的失蹤過程,存疑很大。可時間過去太久,痕跡難查,這一段要理清楚,怕得需很久。
眼下,宋採唐想的是,龐謙在指責盧慎對盧光宗有敵意時,盧慎除了立刻反駁,眼神中似乎滑過了一抹慌亂。
這對父子,的確是矛盾的。
但這矛盾有多大,足不足以夠成殺人,還不一定。宋採唐看着盧慎所有表現,感覺他對父親去世的傷痛,是真真切切的。
管家魯忠和祁言的存在感就有些微妙了……
看不清,前者像是職責所在,必須跟着小主子處理各種突發事件,後者感覺只是偶遇,碰到了,完全沒有任何殺人動機。
宋採唐指尖下意識在杯沿摩娑,纖巧的白和潤滑的青,顏色搭配非常醒目,安靜沉姝,很有股惑人之感。
她自己卻全然不覺,心裡又理了一遍時間線。
時辰什麼的,太麻煩,她乾脆在心裡換算成她習慣的時間。
傍晚後七點,盧光宗在小酒館出現。因他穿着打扮實在另類,與平日不同,哪怕欒澤人都認識穿官服的那張臉,當時的樣子,所有人也沒認出來。
小酒館開在巷子裡,客戶來源本就複雜,只要給得起銀子,掌櫃也不會嫌盧光宗儀容不整,甚至因爲經營酒館,各種各樣的人早見慣了,並沒有特別關注盧光宗,覺得他哪裡不對。
衆人也是,頂多在盧光宗進來時看一眼,之後大約也不會太關注。
甘四娘說盧光宗坐了很久,才認出他,照她的描述,這個很久,大約是半個小時。
之後,是牛保山和劉掌櫃。牛保山因舊事恨盧光宗,也因舊事喜歡酗酒,對盧光宗和甘四娘存在很大情緒,看到了二人‘眉來眼去’,可沒喝多少他就醉了,趴在桌上不省人事,之後的事,全然不知。
劉掌櫃說不知道此人是盧光宗,但與他說了話,因爲他換第二種酒時,盧光宗碰掉了他的酒壺,這個時間,大約是八點過。
之後不久,曹璋就到了。
曹璋是應約而來,但是進門先看到了一個美女,就上去調戲了兩把,纔來到盧光宗身前。
可還沒怎麼坐,就有下屬來報,說幫裡有出了要事,需得他親自處理,所以他請盧光宗稍候,這邊急事處理完了會立刻轉還。盧光宗答應了,便繼續坐在桌前,獨自飲酒。
因爲心中有事,面有愁苦,他雖叫了酒,卻並不怎麼飲,一直關注着窗外,非常期待別人赴約。
九點半,甘四娘滷味賣完,準備收難歸家,可她的兒子因爲腹痛去了恭房,半晌未歸。她不知兒子狀況,心下擔心,就進了小酒館,想讓人幫忙看一看,正好遇到從裡頭出來的盧光宗,盧光宗告訴她甘志軒沒事,她方纔放了心,謝過後回到攤子邊。
此後不久,甘志軒就出來了,但因爲蹲久了腿麻,並沒有立刻離開,而是緩了緩,才收攤回家。
這期間,母子二人並未關注盧光宗。不知盧光宗是否還在,遇到了誰,有沒有出意外。
但後巷轉彎時,甘四娘看到了穿着官服的龐謙。
而貫穿本段所有時間,祁言一直都在。
他喜歡看熱鬧,到小酒館很早,走的也很晚。盧光宗打扮奇特,他注意到了,但視野不好,他沒認出來。他看到甘四娘母子,看到了劉掌櫃,看到了曹璋,也看到了龐謙。
可畢竟娛樂爲先,看這些都是順便,他最大的興趣,便是喝酒,所以盧光宗到底遭遇了什麼,什麼時候離開的,他並不知情。
他只是確定一點,大概十點半的時候,他想起來,往盧光宗位置看去時,人已經不在。
龐謙卻並不承認自己當時在。
他言下午的確在那裡喝過酒,但晚上沒再去過……
宋採唐凝眉,現在所得,只是這些。
這個時間線很清晰,九點半,甘四娘證言,盧光宗還活着,十點半,祁言說已經沒再看到盧光宗。這個時間點,與屍體表現相符,如果不出意外,盧光宗一定死在這個時間段。
嘈雜環境,光線昏暗,是誰無聲無息帶走了盧光宗,將其殺害,並拋屍豬圈?
是先將人殺了,扶着‘酒醉’的盧光宗離開,還是先將其騙離,再施狠手?
殺人手法是什麼?爲什麼屍體表現是溺死?用的哪裡的水?
不在場證明最關鍵的是兩兩印證,祁言和甘四娘並不相識,現場證言,不存在串供,兩人都說穿着官服的龐謙存在,那麼這個人,一定存在。
是誰?
龐謙自己,還是有人假扮?
這個人就是兇手,還是兇手本人故意製造出假象,選定了背鍋人?
今日這些案件相關人,有的說了謊,有的有隱藏,有的……套路很深。
說在場的,就一直沒離開麼?說不在場的,就真的沒去過麼?
……
案件相關人全部離開,祁言卻沒走。
凌姑娘也沒有。
祁言不知從哪打聽到,府衙現在有一具白骨,宋採唐正在驗,溫元思今日正好想拿驗狀,就怎麼都不走,趙摯趕也不走,厚着臉皮蹭:“我也要看!沒剖屍驗骨也行啊,我就想看看宋姑娘的手藝!”
說着話還猴子似的躥過來,扇子一下下扇的盡顯風流,還朝宋採唐拋飛眼:“宋姑娘長的這麼好看,肯定不會介意哦~~”
宋採唐都能聽出那銷魂的波浪線了。
凌芊芊也不願意走,她在聽到‘屍骨’兩個字時,面色白了一瞬,顯是不怎麼感興趣的,但——
她看了眼趙摯。
面頰緋紅。
不管什麼原因,只要能留在趙哥哥身邊就好。
她過來抱住宋採唐胳膊,小臉揚起來,笑容純真燦爛:“我也想看!宋姐姐就答應人家嘛!”
宋採唐眨了眨眼,宋……姐姐?
好吧,她年紀着實不小,被叫聲姐姐很正常。以前只是宋姐,習慣了,沒想到再加一個姐字,竟然這麼甜膩,都有點肉麻了。
她看了看趙摯,又看了看溫元思,二人都沒明確拒絕,她就點頭應了:“好啊,你們隨我來。”
祁言興奮的‘嗷’了一聲,扇子都不揮了:“我今天要開眼界了!”
凌芊芊也小手拍了拍臉,給自己鼓勁,想在趙哥哥面前多加表現,別失了態。
結果夢想是美好的,現實是骨感的,一進停屍房,看到黑洞洞眼眶‘盯着’門口的頭骨,凌芊芊就尖叫一聲,兩眼翻白,暈了過去。
做爲表哥,祁言有些尷尬。
他接住凌芊芊,訕訕道:“小姑娘家,身子有點弱氣,沒關係,睡一覺就好,你們別擔心。”
還好帶的丫鬟夠,也有力氣大身懷武力的,吩咐一通,丫鬟就將凌芊芊抱走,到溫元思安排的廂房去休息了。
宋採唐這邊麼,當然繼續。
十多年過去,土裡起出來的屍骨不可能是完整一具,本身接連良好,有承重力,它們一根一根,全部是分開的,還沾着潮溼泥土,很髒。
宋採唐接手後,將所有骨頭清洗,按照順序一一擺開,現在,這些骨頭,已經排列整齊,還很乾淨。
祁言跳過去:“哇——好厲害,這是你自己擺的麼?”
宋採唐微笑:“是。”
“你怎麼知道每根骨頭長在哪裡的?”
“學呀。”
“哇——好厲害!”祁言眼睛亮晶晶,擠開趙摯,湊到宋採唐跟前,“骨頭也能驗嗎?”
宋採唐點頭:“能。”
“可連肉都沒了,怎麼驗,難道它會告訴你?”祁言看着白骨,一臉敬畏,“可它又不會說話。”
“我不是說了麼?”
宋採唐微笑:“它不會說話,我會。”
“你看這裡,它的盆骨,高而窄,骨面粗壯,骨質重,骨盆上口縱徑大於橫徑,形狀像人類心臟,骨盆腔亦高而窄,形狀像漏斗,恥骨聯合高,弓角角度——像我們人類手指,中指與食指伸出來形成的角度……”
“它在用一切可能告訴你,他是個男人。”
宋採唐說完,手指又指向頭骨,緩緩往下:“再看這頭骨基底縫,剛剛開始癒合;鎖骨,肩胛骨,髖骨,股骨,所有骨骺已經癒合……再加上牙齒磨損情況,它在告訴你,他的年齡在二十到二十四歲之間,基本無誤差。”
祁言眼睛瞪圓,愣了好一會兒,才重新找回聲音:“傷呢?怎麼驗?一塊骨頭,沒血沒腫的,怎麼看?”
“那方法就多了。”宋採唐打開窗子,指着外面光線,“向日照,仔細辨認,骨傷會有血蔭;可以秘法煮骨,亦可灌油驗骨,骨上若有傷,顏色會有相應變化,透光看更清晰;亦有更方便快速者,比如——”
宋採唐隨手拿起旁邊擺着的毛筆,晃了晃:“以筆蘸墨塗之,再用水清洗,骨裂處定有黑痕。”
祁言半晌無聲,似是佩服的不行。
良久,他才重又擡頭,聲音有些艱澀,不知是太過震撼,還是終於有點怕了:“那……死因呢?他叫什麼名字,是誰,都能找到嗎?”
宋採唐目光深深,點了點頭:“每個人骨相皆不同,生前經歷影響很大,若此人有非同尋常的特徵,辨認起來就很更容易了。”